晋王回府,因是思过,也不好令人出去的探听消息,依附于他的大臣们虽急,碍着那一道诏书,也不敢贸然上门。
于是,晋王便不知,他在城门受斥之事,迅速地传了出去,已有不少人在猜测陛下此举,不留情面,晋王是否就此便失宠了。可正如晋王自己所想,他差使确实办得不好,但也没出大乱子,不至于因这一件就全盘否认他的为人,更何况,陛下派了荆王去,明摆着便是为晋王扫尾的。
如此一面看着像是陛下厌弃了晋王,方大庭广众之下扫他面子,一面看着又像是陛下仍爱护晋王,故而出手替他扫尾,朝廷内外,一时间竟不知皇帝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赵王一听晋王兴许失势便高兴得很,一面派御史上疏攻讦晋王赈灾手段酷烈,驱数百甲士入死地,若非大理寺卿张道之发现端倪,及时制止,山洪之底便要再添数百条人命。另一面,又积极派人去与张道之联系,欲从他手中取得晋王不法的证物。
晋王在禁闭,但他在朝的势力都还在呢,赵王派的人一上疏,便自发替晋王申辩起来,至于张道之更是圆滑地敷衍着,不肯给句实话。
朝中因晋王之事争闹数日,却因皇帝不肯决断,始终没有一个结果。
此事归根结底,是二王之争。
朝上吵得厉害,却不大与濮阳相干,她要推波助澜也不是在这上头。这日一早,她换上了一身简便的胡服,往校场习射去了。
这校场是羽林演练之所,今日休沐,校场上没什么兵,濮阳一人无趣,便遣了个人,去了趟平阳公主府,邀公主来同乐。
平阳公主比濮阳年长五岁,是诸公主中骑射最好的一位,请她来倒是合情合理。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四时之变,不因人存,不以人变。
胡服窄袖、对襟,活动起来十分便利,濮阳将发丝罩入网巾,梳了个男子的发髻,一身利落倜傥地坐与马上,先在校场上跑了两圈热热身。
箭靶已准备好了。濮阳随意引弓,蹭蹭射出三箭,一支触靶脱落,两支堪堪扎在了靶心极近的地方,却也是摇摇欲坠。
真是只剩下准头了。濮阳上一世花了大力气在骑射上,不论准头还是力道都是宗室中的佼佼者,寻常对上一个将军也未必会输。可现在准头还在,却因体力不足,效果损了大半。
濮阳倒也不灰心,她来此处练箭,一方面是过几日秋狝,她不欲丢人,另一方面,则是她打算亲自练一支兵出来,还有就是,她预备在此见一个人。
时间还早,平阳公主还未出现,濮阳坐在马上,先着力拉了拉弓,双臂活动开了,方再行射击。
射出三十余箭,耳畔忽有马蹄声,马蹄声交杂凌乱,可见来的并非一人。濮阳水色灵动的双眸突显凌厉,眼底一抹幽沉的冷酷,满是杀意,引弓瞄准远处的箭靶,弓身弯曲,蓄势待发。马蹄声在耳边不远处停下,濮阳并未回头,她盯准了靶心,咻的一声,箭离弦而去。
在场几人便都聚精会神的盯着那支气势汹汹的箭,那只是一瞬间,集中的注意力却平白的将时间拉长,仿佛过了好一阵,那支箭稳稳地射中了红心,去势霸道,准头又足,耳边传来击掌声:“好!七娘射术不凡!”
濮阳扭头,看向那发出声音的人,露出一个腼腆又柔和的笑来:“我邀的是五娘,四郎怎地也跟着来了?”
濮阳从不随意为难人,可诸王公主中从没有敢轻视她的,哪怕她做出再怎么和善的笑容,平阳与代王都不敢小瞧。
“我是借了五娘的光。”代王慢悠悠地驱马上前。
平阳也是如此,她解释起来:“七娘可别见怪,少有得你相邀的时候,我想你我二人,都是女子,练起箭来也不尽兴,便遣人去问了四郎一声,恰巧他也闲着,便让我拖了来。”
濮阳哪儿会见怪?她要见的人本就是代王。代王是平阳同母兄,这个赵王全力倒晋王台的时候,代王哪能不动心,他本就打着渔翁得利的主意,就等着赵王踩下了晋王,他能趁虚而入。
可趁虚而入前,他也得摸摸皇帝的想法,濮阳这里便成了最好的打探之处。故而,濮阳深知,她邀平阳,代王定会跟了来探口风。
“五娘说的哪儿的话?”濮阳一笑,令人取弓箭来。
三人就各自装着事地认真骑射起来。平阳准头不及濮阳,但劲道大,咻咻咻的接连放箭,濮阳是一支一支图稳图狠,十次里有七次都射同一处,似是要将那箭靶射倒了才罢休。
代王则很尽心尽责地在边上指导她们。
射了一早上,出了一身汗,濮阳与代王倒还好,平阳的妆就花了,衣衫也染上了尘土,便先告辞,回府梳洗去了。
代王便自告奋勇要送濮阳回宫。
二人都是骑马,行走在坊市间,仆役都紧紧地坠在后面,前方还要四人开道,不必怕冲撞了他们。
天已近午,代王便道:“现下赶回宫,怕得饿着,我府邸就在不远,七娘不如去我那用膳。”
濮阳一想,便道:“也好,那便烦劳四郎了。”
代王巴不得如此,正要引路,便见濮阳召了个内宦来,吩咐道:“你速入宫去与陛下禀一声,我中午往四郎府上用膳,请陛下多进一些米饭,别饿着了。”
代王一愣:“阿爹怎地了?”他记得七娘一向自由,何时连午膳不回宫都要特意与阿爹禀报了?
濮阳叹了口气:“还不是三郎闹的。加上变季,阿爹胃口便不好。”
代王警惕心大盛,他还在思索怎么把话题往这方面引呢,这就来了。他忙轻咳一声,正肃道:“哎呀,本不好议论兄长的,可三郎真是过分,把阿爹都气着了。”
晋王有什么过分呢?不过是能力不足,皇帝不愿再与他机会,想看看其他人罢了。这一点代王是看不透的,但他却明白这是一个机会。
“倒也没多生气,还好有六郎。”濮阳笑眯眯的,不时看两眼道旁贩卖之物,期间还令仆役去买了一两件有趣玩物。
她这随意的态度,让代王抓耳挠腮一般的焦躁。
“也是,幸好六郎时刻帮着三郎。”
“可不是,”濮阳接过仆役呈上来的摆件,是一块寿山石,品相不错,“若是六郎不忙三郎,那便糟糕了。”
糟糕?代王不解,怎么就糟糕了,荆王若不帮晋王不是正好把晋王拖下来,然后他们兄弟再分利么?
可惜了,品相虽好,样子却不大好看,太小了,不然可以赠与先生,雕枚印章出来。濮阳顺手就将石头赐予了方才跑腿的仆役。
濮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见好东西总想给卫秀留着,不过她擅于思考,想了几回,就觉得应当是上一世的影响太重,而如此倾覆风云之人,现在是她的了。
她自己看自己的,代王便纠结了,一面想再追问,一面又担心问得太过,惹得七娘起疑。
结果,好不容易到了代王府,又好不容易用过膳,再喝了壶茶,直到辞出,代王方试探道:“六郎总喜欢跟着三郎,总不会在这时弃他不顾吧?”
“那便最好了,不然……”濮阳左右看看,代王连忙知趣地把耳朵凑上去,濮阳便轻声道,“不然,二郎又要添一强敌。”
说完,她便深深看了代王一眼,那一双柔和而灵动的双眸看得代王心神摇动,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莫不是七娘暗示她看好他?赵王和晋王为了拉拢濮阳花了多少工夫,她一直不肯表态,莫非是早看好了他?
代王蠢蠢欲动,正要多问一句,扭头一看,濮阳已翩然而去。弄得他很是后悔,怎地拖拖踏踏的,没早些开口,不然,便无需自己在这瞎猜了。若能得七娘相助,便是一强援,比什么都强!
代王对濮阳是否看好他这一点,还是将信将疑的,但濮阳说的话,他听进去了,又自己回去捉摸了半天,觉得很有道理。荆王势大,不能让荆王与晋王反目,最好能让荆王为晋王拖累,一道踩下去。他也不能隐下去了,得设法更上一层楼。
他能处置到什么样一个地步,尚且不好说,濮阳也就是顺势推一把,最好代王能成,她就能赢了赌局。
在朝廷吵吵嚷嚷的时候,皇帝却在暗中对那几位名士下了手。
说是下手,实为震慑。
这些名士,皆出身世家,他们不肯做新朝的官,可家族中总得为前程计出仕。皇帝便将这几家中最有前途的几名子弟明升暗掉弄出京去。
若是一人如此,便不好说,但几户人家都是如此,各自看看相似之处,众人惊出了一身冷汗,皇帝容忍了多年,眼下,已不愿再对这几位放浪形骸的名士宽纵下去了。
几家一时间都慌了,皇帝若弄那几个名士,弄就弄吧,横竖他们也就那样了,兴许还能再搏一个不畏强权的好名声。可被遣出京去的都是各家英才,世家人多,可英才难得,皇帝连招呼都没打一声,直接下了诏,且又将这几人原来的位置安排与另外几家世家,都是好位,得到了好处的是不会再让出来的。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不让他满意,那些人都不必再回京了,非但如此,家中其他人也得受牵连。又有其他受了好处的世家,也帮着皇帝施压。
“合该如此。”卫秀听濮阳说罢,面无表情道,“这些心怀旧主的名士中,能有几个是真心,为家族挣声望罢了。想来汝南王也不喜他们如此。”
她也没怎么大力贬斥,濮阳却敏感地听出她话中的不喜,卫秀少有直接表达喜恶的时候,这让濮阳觉得奇怪,这些名士虽是装模作样,借着旧主来为自家添光彩,可又与卫秀何干?她为何如此厌憎?
濮阳自知她问,也未必问得出来,便将此记下了,而后道:“先生可都收拾好了?这便随我进京去吧。”
三月过去,府邸已建好了,里中摆设也都安置,濮阳此次来是接卫秀入京的。她提前三日便已遣人来过,请卫秀收拾行装,今日亲来迎接,卫秀自是已整装待发。
她转动轮椅,眉宇间又是晴朗开阔:“有劳殿下走这一趟。”
濮阳自然地走到她身后,替她推着:“先生与我不必客气。”
她总是这样体贴,卫秀便不再说什么,只道:“谢过殿下。”然后又想起一事,“距我与公主定下赌约,已过去二月有余,不知可有进展?”
濮阳手一抖,脸噌的一下红了起来,幸而她站在卫秀身后,卫秀看不见。
这几日朝堂上,代王很活跃,颇受诸公赞誉,荆王已回京了,差使办得光鲜,皇帝高兴赐他良多,可不知为何,他与晋王竟丝毫没有生分,反倒越来越好了。
这眼看着,她就要赢了,濮阳却很心虚,她是知晓自己在其中做的手脚的,十分的胜之不武。
卫秀半日没听她回答,便转过头来,濮阳也停了下来,二人对视,两道不同的目光一高一低,胶在了一起。濮阳将卫秀纳入眼中,她觉得心口某一处,似乎也要随着开启。
卫秀目露疑惑,不解道:“可是有什么不便明言?”
濮阳回神,她轻咳了一声,撇开眼,不敢再看卫秀,语气却仍维持了淡定:“进展是有,依眼前发展来看,先生怕是要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