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坤告罪:“太太,正为我们常服侍在太太们身边,师门有训,所见所闻,不好对别人言说,这才配吃这碗饭。小人虽然敬重太太,也不敢违师训,请太太见谅!”
陈太太听他这样回绝,倒也敬重他,自己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改姓吕了?”
“太太见笑!是改了叫吕陶坤。”
陈太太赞道:“小老板前途无量。”
陶坤谢过,与中年师傅共乘一辆洋车回到了铺子。下车前,陶坤瞥到店门口旁边假山石和梧桐木后头有个人影,半旧的豆青底洗朱红镶边衫子,是个女子。
莫非是来等陶坤的?陶坤也不理会,且大喇喇下洋车,进铺子,坐了片刻,也不见有女客进来,倒也奇怪,便从旁边门口出去,悄悄绕到胡杨木后一看,那女子还在,梳着两条柔滑的长辫子,手把着树干,向裁缝铺方向探头探脑,竟是许宁。
陶坤捣蛋心起,蹑手蹑脚走到旁边,觑着日影,将兜里剪子取出来,拿当中光滑的那一块对着太阳,往许宁脸上只一晃。
许宁吓得叫出一声,回头看,陶坤双手别在背后,轻飘飘的笑。许宁恼道:“还这样闷坏,从来不改改!”
陶坤指着她道:“有话还是不肯老老实实的讲。你是不是来蹲着守二小姐的?不敢去陈府守,到我这边,以为她会来?”
许宁变了色:“你说什么?!”
陶坤继续道:“你是不是家里又有什么困难,你妈妈叫你来?”
许宁待要回话,心里作痛,手扪着胸口,出不得声。
陶坤见她这样子,也怜恤,轻声道:“能被人分得去的,本来就是身外之物。在意他作什么?十几年的交情,不容易,难道都是假的吗?”
许宁听这话大大的拉偏架,摔下袖子,还没发火,陶坤又道:“你听我讲个故事。”
许宁只好捺下脾气,先听他讲故事。
陶坤却又不说,对住那碧青的梧桐叶尖看了片刻,怔忡的笑笑:“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个男孩子,跟了父亲到异乡去,父亲染上赌瘾,欠了大趣÷阁债,还不上,怕人拿刀来削鼻子,赶紧跑了。跑得匆忙,没带上他孩子。那孩子到垃圾桶里翻东西吃,不知今后如何是好,讨债的上门来,揪了他还是讨债,那孩子怎么还得出来,却有一个人相了相他,桀桀笑道……”嘴角抽搐一下,转成嘲讽,“那笑声真是难听得紧。——他说:‘长得倒挺好,卖去作个小兔儿,也值几个钱了。’那孩子要跑,他们揪住不放,正厮打,有人走来,说:‘咦,你们为难一个孩子作甚?’那几个人就跟他打躬,说……”讲到这里不知为何顿了顿,再道,“说,爷,有这趣÷阁债,这般如此,如此这般。那位爷把那孩子也相了一相,道,果然长得好,算了,跟我回去罢。那孩子跟他走,才知道,那位爷不好女色,专喜欢男孩子。”
许宁倒抽一口冷气。
陶坤毫不在意,闲闲叙完:“亏得如此,过段时间,那孩子债便了了,还得到一趣÷阁钱,能回家乡,也不过就是这样过日子。”
许宁从开头时已知道是他自己的故事,竟不知当中有这样一段,听他说完,知道须立刻安慰他,却因太惨痛了,竟不知如何安慰起。陶坤已飞快道:“我讲这个故事呢,主要是告诉你,别想在我这里求同情。我连自己都不同情,怎么会同情你呢?”
许宁咬唇:“我才没想在你这里找同情!”
陶坤不客气道:“那你一脸想找同情的表情?”
许宁顿时要哭出来了。
这要是思凌,准瞪起眼跺脚:“帮帮忙!我是在同情你好伐!”那陶坤就可以笑微微退后一步欣赏她怒而尤艳的容颜。许宁与思凌是两样人,偏要梨花带雨,陶坤只好趋近去哄:“行了行了,日子总能过的。来,这个东西拿回去。”
思凌给的石鸽子,他拿出来,放在许宁手中:“收着罢!没人说你想的一定能得到。手里得个东西,不管什么,也算运气了,留着作个纪念也好。”
他指尖在石鸽子的头颈上恋恋流连,并没有真正触到,隔着一张蝴蝶翅膀的距离,风吹不到蓬山远。
许宁悄声问:“你也有想要而配不上的人?”
是。懵懂初见,繁花开了满眼,当时已知距离太远,可还信人家说,上海滩都是传奇,日子长着呢!一步步行来,怎么,更远了,蓬山不觉万里遥,于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却还是要过日子,周旋着,笑着。掌心中的石鸽子,不管得到怎样廉价的体温,永远不是它渴望的那颗滚烫的心。
陶坤合起许宁的手:“拿回去做个纪念也好。”
许宁迷惘道:“我是应该原谅思凌吗?”
但凡陶坤说个好字,许宁说不定也就顺从了。可陶坤回答:“没有什么错不错、也没有什么原不原谅。人跟人,就像风吹起来,什么絮滞留在什么枝上,风又吹,它又走了。这阵风吹,正好在一起,那阵风吹,再也没办法留。”
许宁咬了咬嘴唇、又咬了咬嘴唇,艰难开口:“我走了。你们帮忙垫付的费用,我一定会还。”
陶坤点点头。
许宁回自家铺子去,走在巷中,便见铺门口也有人等着,等了有一会儿了罢?带点焦灼。焦灼的姿势都如此舒展挺拔。
是江楚人。
她还没躲,他已看见了她。其实,要躲,也应该是他。毕竟是他亏心,她一毫无负。但这年头,怎么说呢?被刺了一刀的受害者,缩到洞里疗伤,行凶人倒是甩着膀子晃,都因没有警察。情场是没有警察的,不管社会文明如何发达,这一块区域永远是丛林世界。
许宁慢慢的迎他上去。
“呵,”江楚人快步走近她,“你好吗?”
这话真客气,于是讽刺,许宁索性答得更客气些,于是加倍讽刺:“怎么不进去坐坐?”
江楚人抓头。他要有脸再进许家铺子见许妈妈就怪了!红着脸,他对许宁道:“我来告诉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