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与往日不同,月亮藏在天空的某个角落。
玄色的夜幕似乎蕴含着隐隐的青光。
刘沆檀色的袍子也沾染了那微光的青墨。
“宽夫啊,宽夫,”他闷了一口淡酒,长吁一口气,笑问:“你是入朝为官多少载了?”
文彦博送酒到唇边的动作中途停下,心里默数了一会,回应道:“越明年,满二十七载。”
刘沆摇头莞尔。
“怎么了?”
“你是当真看不出,三殿下本就无意执着于这‘软广告’吗?”
文彦博好奇问:“阁老何出此言?”
刘沆放下酒杯,也不急着回答,而是问道:“宽夫,你借我五百贯钱可好?”
“你说的这甚么话!”文彦博皱眉:“文某何德何能有五百贯钱借予你?”
“那么,借我五十贯钱好了。”
文彦博细细想了想,叹气道:“五十贯钱我倒是凑得出,不过……”
不过,你霎时间要这许多钱干什甚么?
这话还未问出口,文彦博却看见刘沆笑得意味深长,顿觉有诈。
“你不是想借五百贯!”
刘沆点头:“我本来就是想借五十贯。”
文彦博虽略有些执拗,但亦是伶俐敏锐的人,一瞬之间,他便想通这当中的道道,猛一拍茶几,转头向刘沆求证道:“三殿下他想让我们接受广告,故而刊这‘软广告’,相较之下,我们自然觉得广告亦无甚不可。”
“正是,倘若他不是提起要停刊,你又如何会赞同卖广告吧?”刘沆补充:“若无这更劣的一例,我们又如何肯退而求其次?”
文彦博闻言,心中有种被算计的憋屈与不快。
他猛地闷了口酒,道:“三殿下绝非这般工于心计之人。”
刘沆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茶几。
文彦博知得这是他思考时的动作,也不去打扰他。
浓浓的秋意漫溢于夜色之中。
文彦博又添了杯酒。
秋意拂过杯中满满的酒面。
他抿一口掠过秋风的酒面,顿觉得秋意和着酒一起,径直渗入肺腑里。
“你为何会觉得这是工于心计?”许久,刘沆才问道。
“这不是工于心计,又是甚么?”
刘沆恍若未闻,径自问他:“若本座没记错,你是赞同蔡襄所言的变法。”
“‘抑侥幸、精贡举’皆对朝廷社稷有益。”
文彦博并不否认。
刘沆盯着他,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眸炯炯有神。
他慢悠悠地问:“你可曾想过,若然有人提出更急进、更偏激的奏议,或许,庞丞相会赞同蔡襄这尚算温和的变法?”
文彦博怔了一下,短促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定住了。
刘沆是在暗示,要他做这“更劣的一例”么?
他虽然十分盼望蔡襄的变法能实施,但……
文彦博凛然道:“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阁老所言,文某不予苟同!”
——“哈哈哈哈!”
刘沆闻言大笑,又用酒杯碰了碰文彦博的杯子,一饮而尽,叹道:“宽夫是个正直的好君子。”
“阁老……”
并未例会文彦博的愕然,刘沆又添一杯,再饮,方道:“但本座是个做事的人。”
文彦博不服:“依阁老所言,难道文某就不是个做事的人?”
“你做了些甚么?”
刘沆毫不客气道:“你们这些所谓的谏官直臣,明明有更优的方法而不为之,一味只懂得攻讦中书门下,于事情有何益处?”
“你!”
文彦博想要反驳,然而细思之下,刘沆所言在理。
他平日总说刘沆是老狐狸、和稀泥,却不曾想他竟思虑得这样深远,于是喃喃道:“阁老,你……”
刘沆继续道:“你所谓直中取,实质不过是爱惜自己的名声。”
说罢,他移开看向文彦博的目光,望着那不远处的烛火,苦笑道:“本座早将名声抛开,只要对大局有益,曲中求又何妨?遗臭万年又何妨?”
文彦博忏愧万分。
他为二人的杯子添满酒,这许久以来,第一次主动对刘沆碰杯,敬道:“文某不过是伪君子,阁老方是真英雄!”
刘沆亦接过杯子,碰而笑道:“敬伪君子!”
“敬真英雄!”
……
寒露日。
晌午前还一直下个不停的滂沱大雨,现在似乎已经停了。
申时,分不清是雨丝,抑或是雾霭,细微的水汽在四周沉浮不定,飘来游去。
叙福居的雅间里,丞相庞籍与户部尚书姚宏逸相向而坐,细细品味着白露银毫。
白瓷小杯,青幽茶汤。
姚宏逸伸出手端起一杯,微眯着眼在鼻端一嗅,转过杯口,小口吞咽品尝。
“不及明前的好。”
与庞籍的精干瘦削不同,姚宏逸是个白白胖胖、浓眉大眼的中年人。
持卷细读的庞籍并不接话,等到把整本《汴京小刊》读完,才面无表情道:”这倒是个不错的物什。“
”恩师说的是,“姚宏逸笑道:”弟子听闻,这小刊是三殿下的主意?“
姚宏逸高中状元的那年,庞籍是主考官,故而执弟子礼,以师徒相称。
庞籍闻言,摇头,想了想,说道:”本座倒觉得不似三殿下的作风。“
”那是……“
”是安国侯乐琅。“
”安国侯?”姚宏逸放下手中的桂花芙蓉糕,难以置信道:”那个纨绔?“
”乐琅“在官学里那”三十而立“的一事,早已传得满朝堂皆知,纨绔愚钝之名远扬。
庞籍不语,心中却是忆起一段尘封已久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