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边战将狂热到什么程度?
以辽东总兵官李成梁为例,率子侄及本部人马自辽阳向东北方向挺进千里,这家伙过去用十年时间在辽东修成宽甸六堡,为大明实质占领八百里江山,这次一路东征一路修堡,要再为朝廷修六座堡垒,最近传回京师的战报是他正在修缮塔山卫故地。
将宁远总兵官祖仁也没闲着,带着儿子辽东副总兵祖承训在李成梁的部队后头一路扫过先降复叛的敌军,约束安稳归降的部众,令当地想要作乱的各部人心大震。
图伦城主尼堪外兰这些年在辽东金银开路结识了不少边将武人,截获建州右卫有个叫阿泰的首领想要造反,趁此机会为镇武堡急于立功的游击将军引路。
这游击名叫佟养正,辽东将门的出身,父亲佟登官拜总兵官,他则修文习武,是万历八年的武进士。
这镇武堡游击是他第一个官职,此次尤为性急,行军中脱离大部队,仅带二十六个兄弟家丁一路冲进建州右卫,一箭未发城里人跑的跑降的降,他刚跑到城下首领阿台就被部下杀死献出首级。
一直到朝廷给他升官赏银的电报发过去,佟养正还如坠梦中,可能这辈子都想不明白自己二十七个人怎么就俘虏招降一千四百多人。
就这些个战报发来送去,发生什么事邸报顺着电线九边一天全知道了,这谁还能按捺的住?
辽东镇的兵将是眼看着戚继光带兵在塞外扬威,他们坐不住了,各个拿出豁了命的本事去作战,祖承训手底下有个叫史儒的守备,率三百骑做先锋冲击敌军步阵,三眼铳放过轮着就杀进阵去。
兵马踏阵而过,坐骑尥蹶子把他这个军官留在敌阵里头,左冲右突谁也不知道这一个人是怎么在敌阵里活下来的,反正到最后缺少像样甲胄兵器的敌军都溃散了,这位爷瘫在地上还攥着刀左右挥舞犹自喊杀。
就打了一仗,肋骨断了两根,脊椎还移位了,被抬着送回府城让医生推拿呢,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但这些事在别人眼里是看不见的,他们只能看到大顺风,根本用不着问敌人是谁,不可能输的。
别人不说,蓟镇总兵官杨四畏、蓟州中路副总兵张爵第一个联名奏上手本请出塞作战,皇帝对他俩请战不奇怪——原本蓟镇他俩就该主场作战出去打,但朝廷担心戚继光出塞后边防守不住,而且也怕杨四畏被随便蹦出来的长秃谁的打败了毁士气,没让他们去。
倒不是小看杨四畏,主要这个接替戚继光出征后的蓟镇总兵呀,打仗真的不行、约束卫军练兵倒还可以,除此之外最大的特质就是老实。
老实到就算打不过也不跑。
这个特质在这个时代,基本上已经属于明将第二梯队了,第一梯队就是大明的救火队长们,别管打哪儿都是他们的那几个人;顺风能稳打逆风也敢战这毫无疑问是良将,毕竟是上一代人;上一代武将里就第三梯队只要老老实实跑路都算烧高香,更多的是既不敢迎战也不敢逃窜,最后贿赂资敌让俺答去抢别人镇守的地儿。
那真是一点儿脸都不要了。
所以即便杨四畏能力有些不足,而且朝廷都知道这种不足,但别管是张居正还是皇帝乃至兵部与兵备道,从来没人说过杨四畏的不是。
甚至一听说蒙古的谁谁谁要进兵了,或者前头两年长秃带兵叩关那会儿,张居正跟冯保一合计,感觉镇守昌平的杨四畏干不过长秃,那怎么办?
然后就调了能打的董一元去了趟昌镇挂副总兵,杨四畏调任保定总兵官,仗打完再给他调回去。
并且还因为忠心耿耿,随朝廷调职从无怨言,回去还给升了一级武勋。
比较惨的就是董一元了,本来自己这外放都该当总兵官了,结果就挂了个副总兵,瞎了眼的长秃还跑到戚继光和李成梁的防区撒野,结果被俩人合伙生擒,他硬是没捞着屁点儿功勋。
最大的好处也许就是山海关战事结束万历皇帝准了董一元俩月假,正好那儿离宣府也近,让他回家歇了俩月。
假期还没过完,朝廷开始向宣大防线增兵,皇帝把万历军的精兵悍将一股脑全划他手底下督管。
说起来都是泪,不过董一元现在舒服了,带着万历军入驻归化城。
但不舒服的人还有很多。
宣府镇副总兵李承恩,接管万历军出塞后的防务,一看蓟州接管防务的杨四畏要出战,他这也不落后于人,急吼吼地叫着要出战。
大同镇的郭琥也是了不得的老将,虽然光芒一直为马芳所遮蔽,却也是凭借收拾抄掠的鞑靼骑兵、反叛的山西土司起家,曾于老营堡单师疾进,保住被围困之孤城,夺敌粮草牛马无算还斩获首级功千余,凭战功升任左都督、授光禄大夫,皇帝敕封子孙五代世袭都指挥使的猛人。
这位老太爷也要搀和这场盛会,万历皇帝都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陕西镇总兵官魏时则独辟蹊径,深知年轻皇帝好大喜功这个毛病,让标下位于吐蕃境内的贵德所游击、世袭指挥同知长略联系其游击防区的乌斯藏土司们给皇帝写长信,让要骑着牦牛的乌斯藏的骑士出山挺进河套,他自己啥都没干,就给朝廷送来一份收回河套的战略计划,目标明确——再从西北大漠给帝国弄几块大漠里的硝矿池子献给陛下。
与之相比宁夏镇总兵官、征西将军印的牛秉忠就老实多了,不发公文,给皇帝写私信还怪不好意思:河套,老臣也想去。
这话很有分量,牛秉忠镇守宁夏已有十年,他是九部边镇唯一一个上任后一场仗都没打过的总兵官,因为别人听说镇守宁夏的人是他,就不往宁夏这儿来了,他上次打仗还是当延绥镇驻孤山副总兵的时候呢,打了几次小仗,首级功五六百,放在帝国层出不穷的首级功战报中并不起眼。
真要说特别,可能也就是这五六百首级功里有一百多都是他一个人亲手斩获。
整天就看这些战报,万历爷脑袋能不大么,气的他光想掀桌子,可实在是船太沉,掀不动。
“他们都要发兵、都想发兵,倒是军心可用、确实开拓疆土,可这都是钱,朕哪儿有那么多钱够他们这么些人造啊!”
气的万历像发怒的猫一样直呼噜。
“还有这个,这个张臣是谁啊?自己也不说官职,还说自个是罪臣,想将功赎罪,他干嘛的?”
万历说着朝王安丢出一份兵部送来的信,王安初初接信也蒙了一会儿,好一会才恍然大悟:“啊,张将军,奴婢想起来了。”
“他当宣府膳房堡守备的时候唱过空城计,嘉靖年俺答入寇别人送钱,最后就打到他镇守的城堡围得水泄不通,他兵少不能出战,就让士兵在堡内酌水为酒,欢呼歌饮,万余蒙骑就在城外不知深浅不敢进攻,夜里决死突出,去后方继续作战,战后因功升游击将军。”
“因功?也对。”
万历想想,别人逃的逃、贿赂的贿赂,这个张臣能脱出后继续作战,一对比无功也有功了。
“后来到万历五年,他做到宁夏总兵官,也是同年顺义王想拥兵取道贺兰山,张将军不让,顺义王说话不好听,张将军一怒掘开汉、唐二渠,将道路毁坏率军屯驻赤水摆开阵势……往后三年甘肃贡市,没一个人敢大声喧哗。”
万历听着竭力遏制着想要鼓掌的冲动,道:“那他犯了什么罪呢?”
“给事中因易怒怪他礼节繁琐,就把他弹劾罢免了。”
这次万历真鼓掌了,反向鼓掌:“这都看不出来,是礼节繁琐的事?这明明就是故意找茬,取印玺来,朕又发现个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