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近来连降小雪,难得晴日,萧毅坐在淄州般阳城的刺史府里,处理手上堆积的公文。他如今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既要指挥军队汇合,处置俘虏降兵,也要忙着般阳城重建。
永清,泰宁两位节度使一死一逃,赵九重也与青州的周宗彦合力困杨守贞父子在泰宁山脚下,双方激战,杨守贞为护杨信突围,**身亡,杨信逃脱。
周宗彦不愧是沙场老将,他故意示弱,就是给杨守贞父子一种错觉,以为青州是他们的逃生之门,却没想到是杨守贞的魂断之路。
此次,东征军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萧毅却一点都不开心。当年他,周宗彦和杨守贞是并肩作战的同袍,裹过一床棉被,喝过一碗酒,彼此之间虽是对立,还有旧日的情分在。在萧毅到达淄州之前,杨守贞还特意给他传过一封信,说汉帝不仁,听信谗言,早晚有一日,萧毅会与他的下场无异,劝萧毅早日醒悟。但萧毅没有回。
在杨守贞举旗易帜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虽然道不同,最后周宗彦还是做主将杨守贞以全尸下葬。萧毅也没有反对,还让周宗彦替他在杨守贞坟前敬一杯酒。
这是他对他们曾经共同浴血沙场,开疆拓土的情分,唯一能做的事。
泰宁节度使虽逃,但萧铎也已经向他禀报过,是故意放走,为了探出幕后之人。眼下般阳城的重建都是萧铎在负责。由于城中没有钱,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很多房屋在战争中坍塌,百姓无家可归,便裹着破草席缩在城墙底下,每日都有饿死冻死者上报。
城池凋敝,入目皆断壁残垣。
萧铎做主从朝廷拨给军队的军饷里拿钱。为了这件事,几个将领还闹到萧毅的面前来,起了不小的争执。当时章德威便质问道:“你们有何资格不满?这一路打下来,好处全让我们分了,军使和使相半点没拿!他们平日省吃俭用,军使连战马都舍不得换,此次已将自己的私用全部都拿出。城中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看不到吗!每天都有人在死!非要看到般阳变成死城你们才肯罢休?”
之后虽无人敢再言,想必心中还是存了怨怼。本来中原连年混战,人命贱若蝼蚁。河中一带更是曾一度人烟断绝,十里萧条。许多人从军是穷怕了,拿命博财,哪里还顾得了旁人的死活?只不过萧毅带军向来军纪严明,攻城之后要他们严于律己,不得抢掠,是以许多人只能强压着不满。
比起残酷的战争,更凉薄的是人心。
节度掌书记走进来,似有话难以启齿。萧毅抬头看着他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张将军……把城里的神龟给砍了。”
“什么?!”萧毅面色一变,倏然立了起来。
“使相息怒,军使已经去处理了。”节度掌书记又说道。
……
城中供奉天齐嬷嬷的庙前,已经围了许多激奋的百姓,人潮涌动,每个人都在大声地说话,想要冲到前头。士兵手臂挽着手臂形成人墙,吃力地抵挡着他们。
庙前的铜鼎之后,本有座石台,上面供着生了苔绿的石龟,仰头朝西南,历数百年,背甲的纹路仍历历可辨。
此刻那神龟被人劈成两半,一半仍在石台上,另一半躺在台下,石粉石块散落在近旁。萧铎越过人群,走到手足无措的张永德身边,手押着他的肩膀,将他一点点推入了庙中。李延思和魏绪则留在庙前安抚百姓。
“萧铎,你做什么!我没做错!老子拿钱接济他们,是要他们吃饱穿暖的,他们却拿来供奉这劳什子的神龟!不劈了留着干什么!”张永德扭了扭身子,见挣不开萧铎的钳制,口中便骂骂咧咧的。
萧铎将他用力往前一推,沉声道:“你可知那神龟的来历?”
“老子知道那做什么?老子又不是这里的人。”张永德没好气地说道。
萧铎盯着他,神色很冷:“数百年前,般阳城地势低洼,常常受水患困扰。百姓苦不堪言,便日日跪求神灵庇佑,不久便有人从城外留仙湖中挖出石龟来,供奉在城头,从此果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所以般阳又被称为龟城,百姓视神龟为天降的祥瑞。而你将他们的祥瑞给摧毁了。”
张永德听了咋舌,哪知道一头石龟还有这样的来历,顿时面如菜色,没有吭声。
拿下般阳之后,这些将领只想把刺史府里的府库打开,看看有多少金银。为了绝他们的念想,萧毅便当着众人的面将府库打开,里面却仅有几只硕鼠和一筐发了霉的稻米,此外空无一物。
想想这一仗从春天打到现在,城中早已经粮草尽绝,军民无不饿得瘦骨嶙峋。
“你只知自己,心中因少了钱财而愤愤不平。你睁眼看看这千疮百孔的般阳城,再看看那些饿死病死的百姓!你也是平民出身,你也曾是他们中的一个。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的战功,是这些人的血汗和白骨堆出来的!”
张永德往后倒退了一步,手紧紧按着捍腰。他在贝州打败永清节度使之后,想将府库里的财帛尽收自己囊中。哪知道萧毅早防着他,要他全部上缴,他一分钱没捞到不说,现在还要他往外拿钱,自然极端不满。所以砍了神龟,既为了出气,也是仗着功高,有恃无恐。
萧铎手指着庙门外面,拔高声音说道:“好不容易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般阳城,百姓若是暴动或是负隅顽抗,你要怎么收场?你对得起死去的将士,对得起投诚的淄州刺史,你东征的功够抵过吗!”
张永德面红耳赤,顿觉得无言以对,生怕萧铎抹杀掉他刀光剑影里好不容易建起的战功,连忙说道:“军使,我……我去给他们赔罪,再找人给他们修好,这还不行吗!”说完就匆匆跑出去了。
外头本来人声鼎沸,后来喧嚣渐渐散去,阳光斜照在庙内坍圮的围墙之上。萧铎一个人站着,沉默了许久。
黄昏之时,传信兵带来了一个消息。
泰宁节度使一路北逃,进入了太原府境内,失去了踪迹。
……
太原晋阳城。
晋阳有王气,自古为帝王龙兴之地或割据政权的中心,传为“龙脉”,是以又被称为龙城。晋阳内有三城,城外有城,城池规模恢弘,固若金汤。另有晋水和汾水穿城而过,水上繁荣。
晋阳城中留有大业年间重建的晋阳宫。夯土高台,曲尺廊庑,斗拱飞檐,依稀能看出当年“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气象——那曾是所有中原大地上生活过的人们最引以为傲的时代。
宫室壮丽,香凝翠幕,文柏塌子上玉体横陈,榻前坐着一位着墨袍,戴着软脚幞头的男子。他将画纸铺在地上,正在极认真地工笔描摹。他作画之时,不时地看向摆在旁边的一方竖屏。
屏以绢布为底,用墨画着一名女子:广袖长裙,臂缠飘带,低眉含笑,乃国色天香之姿。
刘旻正望着画中的女子出神,榻上的人不喜,嗔了声:“大人,您在看谁呢?奴家不依。”
刘旻回过神来,笑道:“不是正画你么?”
女子这才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名侍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泰宁节度使那边……”
刘旻搁笔,走过去亲了下塌上的美人。美人伸手挂着他的脖子,娇声道:“大人,奴家冷。您还要画么?”
刘旻捏着她的下巴笑了笑,揉了下她的丰乳:“这里四面火墙,你还喊冷?衣服穿上吧,今日先画到这里。”然后才开门出去,皱眉问侍从,“他又怎么了?不是已经安排他去西域了吗?”
“他不想去西域,就想留在中原。”侍从为难道。
“这种时候,由得他么!”刘旻震袖道,“他把我暴露了,我还没找他算账,竟还敢挑三拣四的?你派人去告诉他,想呆在中原就自便吧,我管不了。”
侍从应诺。
刘旻踩着龙尾道徐徐而下,侍从连忙跟上去。刘旻又问道:“京城那边进展如何了?”
“刘寅已经被抓入狱,信使问您何时进行下一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刘旻停住脚步,看着眼前地面上雕刻精美的花砖,有时光的斑驳之痕。
他冷冷笑道:“别着急,等到萧毅父子班师回朝,才是收网的时候。我要看看,在我那侄子的屠刀之下,萧毅还能不能做他的大汉忠臣。”
侍从迟疑地问道:“大人,只想看使相能不能做忠臣?”
刘旻瞥他一眼,朗笑了两声:“做,他便是死路一条。不做,他便是乱臣贼子,天下群起而攻之。我作为高祖之弟,自然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汉江山到了他手里。不然你以为我这些日子厉兵秣马为的是哪般?真要与杨守贞他们小打小闹?他们根本就不是萧毅父子的对手。”
上次萧铎途径太原,他请之入城,却只在府邸设宴,不敢在晋阳宫,便是要探其虚实的。萧铎果然如传言一样,美酒女色都不足以打动,毫无破绽。至于那个周嘉敏,自以为聪明,来撩拨他,他自然是顺水推舟,虽然没有得手,但也用邵康之事,小小地“回报”了她一下。
没有见到韦姌之前,周嘉惠和周嘉敏在他心中便可算是绝色。但见到韦姌之后,便如襄王梦神女,一发不可收拾。寻常女子再难入他的眼。
他要,便要这天底下最好的。美人若是,江山亦如是。
刘旻还记得当年高祖打天下的时候,他因是高祖之弟,原本能直接当个军官,却被萧毅无情地打压了。萧毅以他无寸功,难服众为由,不让他在高祖的帐前效力。
最后他只能从最下等的军卒开始,朝不保夕。大概是老天垂怜,好几次他差点命丧沙场,都靠躲在尸体堆里平安渡过。终于一点点累迁至河东马步军都指挥使。
后来高祖建国,分封有功之臣为各地节度使。他又被萧毅,刘寅等权利核心的人排挤,只能远离京城,回到太原,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太原尹。他一直在等萧毅走到至高的地方,因为只有那样摔下去的时候才会最惨最痛。
他势要让萧毅尝一尝毁灭是什么滋味。
***
蜀宫的长秋殿,直到深夜,还在掌灯秉烛。
宫女宦官皆噤声站在屋檐下候命,高士由则靠在殿门前的檐柱旁,无聊地挥动着拂尘。想起自己刚才被赶出来的情景,还颇有些委屈。
日前太后已下懿旨封了张丽华为昭容,迁入后宫,只待择日与皇帝行合房之礼。他不过是传达了一遍懿旨的内容,怎知皇上会动怒?他知道皇上的心思,可那人已是绝不可能的事了。
小宦官走过来问道:“公公,这么晚了,要不要劝皇上休息?”
“别劝了,没用。”高士由举起双手往里头呵了两口气,抬头看着月色。
此时,阶下走过来几个人。为首的女子眉目如画,拾裙而上,仪态优雅,华服美饰十分耀眼。
高士由大吃一惊,正要张口向殿内的孟灵均通报,那女子已经抢先一步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从身旁宫女的手中将托盘拿过来。
高士由赔笑:“昭容娘娘。您这么晚了,过来是要……”
张丽华含笑低语:“不劳高公公禀告,我亲自进去。”
高士由苦笑,只能躬身退让到一旁。以前还有理由拦着,现在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后妃,秩比公卿,他一个小小的宦官,怎么拦得住?
孟灵均正在龙座上批阅奏章,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皱眉道:“高士由,朕不是说了,不需要人伺候么?”
他本是温和之人,容貌出众,哪怕发怒,眉目间也不见厉色,只不过到底拥有了几分帝王的威势,与往日不同了。
张丽华上前,轻声道:“臣妾听闻皇上深夜不眠,特意熬了一碗汤来,皇上趁热喝。”她将放着汤盅的托盘轻轻放在桌上,又走到孟灵均的身边。
孟灵均抬眼看她。
“皇上别太过劳累了,龙体要紧。臣妾要心疼的。”张丽华柔声劝道,手已经搭上了孟灵均的肩头。她本长得十分美丽,蜀锦穿在她的身上,犹如锦上添花,璀璨夺目。
张丽华性格温婉,是大司空之女,无论容貌抑或家世都是百里挑一。大司空助孟灵均平乱在前,在他继位之后又极力帮着稳定朝廷局势,哪怕他做出割让西南四州的决定,引得了满朝文武的强烈反对,最后也被大司空一肩扛下。
与其说孟灵均需要这个女子,倒不如说需要她的父亲。太后为他强纳了此女,也是出于蜀国安定的考虑。
这些,他都知道。
孟灵均将张丽华的手拿开,起身站了起来,与她错开:“汤朕稍后会喝,你先回去吧。”
张丽华脸上难掩失望之色,但又怕惹孟灵均生厌,行了礼便识趣地退出去了。
她一走出门外,就看到一个宦官匆匆跑来,在高士由耳边说了几句。她故意放慢脚步,也没听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宦官说完以后,高士由大惊失色,连忙跑进殿中。
张丽华只听到身后殿内传来喃喃细语之声,心中却更是好奇。但她又不能赖着不走,只能带着疑惑离去了。
孟灵均听了高士由的话,在殿上来回走动。他特意派人关注了刘旻的一举一动,知道此人绝不容小觑。刘旻看似明哲保身,爱惜士卒,不愿卷入任何一场争战,实则保存实力,另有图谋。
而现在他的野心也渐渐显露出来了。
汉帝抓了宣辉使刘寅或许与他无关,但他的信使却频繁往来东京和晋阳两地,似在给人传递什么消息。孟灵均倒不是闲得要去管后汉国中的事情,只是担心汉帝与权臣之间的争斗会连累到身在萧家的韦姌。
“皇上还记得当时到邺都去时,无意救下的那辆,被刘旻的人所劫持的马车吗?”高士由忽然想起一事,问道。
孟灵均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随意点了点头。
“后来听那个送马车回去的护卫说,马车上应该是坐着两人,与您说话的只是位侍女,并不是主人。而且那辆马车停在了邺都住着最多贵人的地方,好像故意不让护卫知道住处。”
侍女冒充主人,便是主人不想让他听到声音。而且看那马车的形制应是显贵的人家。
“是姌姌!”孟灵均记起了当时闻到的气味,恍然大悟。
难道刘旻也在打她的主意?
这个想法让孟灵均十分不安。刘旻好色成性,邺都那一计不成,很有可能再生一计。萧铎如今不在京城,刘旻完全有可能趁火打劫,若是姌姌落到他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孟灵均知道萧铎一定会有防备,但今时不同往日,汉都的气氛如此紧张,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料。
孟灵均仰头深呼吸了口气,对高士由说道:“你迅去将禁军统领沈骁叫来。”
***
到了腊月里头,终于传来东征军班师回朝的消息。本来战已打完,但为了安置百姓,则又拖延了一段日子。此时,汉廷正笼罩在前所未有的阴霾之中。继刘寅被抓之后,又有两名大臣被汉帝革职查办,宣辉使一职终落在了李籍的头上。
李籍春风得意,但又忌惮手握军权的萧毅父子。尤其当他听说他的爱妾绿珠死在茶楼之时,萧铎也曾在附近出现,就更增添了几分恨意。
开封府是以意外结案的,李籍却不这么认为。
他认为萧铎一定是查到了洛州的那场刺杀是他所为,苦于奈何他不得,就安排一场意外杀了他的爱妾。
他每日都在汉帝耳边,说萧家父子的坏话,要汉帝尽早把兵权收回。
这日,一封信摆在了汉帝的案头。汉帝龙颜大怒,招李籍进宫。
李籍到了汉帝面前,汉帝拍着那封信,面色阴沉地说道:“舅父,你看看。这是叛军之首杨守贞写给萧毅的信。”
李籍拿过信看了之后,用早就了然的口吻说道:“萧毅一直拖延回朝的时间,还不就是舍不得把兵权交还给皇上?臣还听说,萧毅和魏国公将那逆贼给下葬了。这种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们不仅留他全尸,还在坟头上香进酒。说他们没有不臣之心,谁会信?”
汉帝的脸色更加难看,李籍趁热打铁道:“皇上,不是臣多心。您想想看,镇宁节度使胡弘义,义成节度使宋延偓,哪个不是听命于萧毅?邺都,澶州,滑州每一个可都是军事重镇,兵力加起来不下二十万。到时他们若联合在一起,可是如同虎狼啊。”
“舅父认为朕要怎么做?”汉帝问道。
李籍做了个以手为刀的动作:“咱们先下手为强。”
汉帝攥紧拳头,仍是说道:“使相向来忠心,不会反朕。更何况萧家上下都在京城,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朕不会对付他。”
李籍不甘心就此作罢,进而说道:“皇上就如此有信心?一个人若生了反叛之心,便是那区区几十条亲人的性命,又岂会放在眼里?这样,臣斗胆跟您打个赌如何?”
“你要赌什么?”汉帝看向他。
“等使相到邺都之时,皇上让他父子二人弃大军,单独进京。他们若不肯,皇上便知道该怎么做了。”李籍沉沉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uli男主就两段烂桃花,一个玉鸾,一个周嘉敏。我举手发誓,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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