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婧怕她每日不是在家里就是跑去泮湖,这样沉浸在悲伤和回忆里,人会出问题,催着她快去就职。清韫的职位已经定下,去刚重建的总军医院做外科主任,另外也有不低的军衔。
清韫明白哥哥嫂嫂的心,虽然她依旧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但是她也不希望让他们担心,过了一个月便收拾收拾去上班了。
清韫的情绪慢慢恢复了,上班时专业负责,下班后,最主要的活动就是去泮湖散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奢望,但是在那里走一走,她才觉得心里不那么空了。
眨眼又是一年。
哥哥谢斐以眼疾拒绝了所有的职务,退居家里,弃戎从文,重拾了他当年的笔,写字作画,翻译国外名著,开始做一个“文化人”,虽然他眼神不好,进度比旁人慢了几倍;嫂子进了妇联,做起了当年她做过的老工作。
清韫在哥嫂的强烈要求下依旧和他们住在一起,闲时和哥哥一起作画,给他念那些外文书籍,帮他整理书稿,每日必去泮湖走走……看起来娴静温和,但哥哥的话却道尽了她的心境,“心如死水”。
抗战胜利一周年,举国欢庆这个重要的纪念日。
清韫参加完了医院的活动,回家之前又去泮湖走了走。
学校重新招生了,校园里的很多建筑还在,有些被战火破坏的重新建起,新的学子也已经在这里读书,清韫走在泮湖边,身边时不时经过几个学生,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仿佛时光倒流,她还是那个18岁的姑娘,在这里走着走着,迎面就会遇上来这里给老师办事的韩︱正清。
清韫苦笑着回神,压下心里的悲痛,准备转身回去。
回过身,迎面撞上来不及低头遮掩的一张脸。
清韫瞪大了眼睛,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中还是现实中。
对方无措地捏着手里的帽子,几次抬眼看她又落下视线。
清韫看着那张无数次出现在脑海中的脸,慢慢转移视线,顺着他的轮椅看到了下面空落落的裤腿。
韩︱正清感受到她的视线所及之处,整个人都往里缩了一缩,可是轮椅让他无处可逃。
清韫眼中水汽快速聚集。
韩︱正清鼓起勇气抬眼,却看到她落下泪来,急了:“清韫……”
清韫终于确认,这不是她的幻觉,是真真实实的韩︱正清!
她奔到他身边,蹲下来,瞪着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正清气虚,小声说:“半个月前才回来的……对不起……我迟到太久了……”
清韫依旧恨恨地瞪着他,问:“那这一年,你去哪儿了?”
韩︱正清像个犯错的孩子,一五一十老实交代着:“我受伤了,一直在当地的医院,我想回来的,我知道你一定在等我……可是医生不让我来……”
清韫的脸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了,又哭又笑:“还好……还好……”
韩︱正清意外,没想到她突然不生气了,不过还是诚恳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来的,医生一同意,我就马上坐火车来了!”
清韫拉着他的手,笑着点头。
韩︱正清心里一松,又问她:“你刚刚说什么还好?”
清韫说:“还好你还活着!还好,你不是因为自己……才不回来!否则,我一定成全你,永远不见你!”
韩︱正清脸色暗下来,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腿,看向清韫:“我来是一定要来的,我知道,如果我不来,你会永远等下去!可是……清韫……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健全地回来……这几天,我每天来这里,也曾遇到过你,但是我看见你却突然不敢喊你……我怕你生气,那天我们分别前,我答应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可是我……”
清韫哭:“傻子,我只要你活着啊!”只要活着,不管是什么样的韩︱正清她都可以接受!
韩︱正清慌乱地不停给她擦泪,自己却红了眼眶,他望着清韫通红的眼睛,眼里带着十多年的思念和深情:“清韫,你……还愿意嫁给迟到又残废了的我吗?”
清韫流着泪:“你以后会让我哭,让我吃苦吗?”
韩︱正清摇头:“哪怕我两条腿都没了,我也会让你过得幸福快乐!”
清韫哭着笑了:“那我为什么不愿意呢?你还是你呀!”
韩︱正清的泪终于无法忍住,落了下来。
“清韫——”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当天,回到谢家,韩︱正清先给大家解释了自己受伤的经过和这一年的经历。
他是一年半前受伤的,但是当时他们部队被封锁在山里,别说药品了,连吃的都越来越少。医疗条件的恶劣导致他的伤口发炎感染,逐渐影响到了整条腿。解除包围、战争胜利以后,他被安排进了当地的医院,但是左腿膝盖往上十厘米到脚全都已经坏死,医生给他做了截肢手术。
手术动了好几次,当他和清韫约定的时间到来时,他还完全不能长途乘火车,所以只能按耐住性子,努力配合治疗,那些天,他一天得问八遍医生,什么时候能出院。
直到不久前,他终于被医生同意可以经受长途劳顿,来北京找人。
谢斐听完前后原委,清韫替韩︱正清说了他们要结婚的事情。
韩︱正清忐忑不安,他一直都知道谢斐对他不太满意,又万分疼爱清韫,如今他成了残疾人,谢斐恐怕更加不会同意了。
没想到,谢斐却问他:“你的伤还需要治疗吗?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
周文婧也高兴地说:“结婚要准备的东西不少,咱们可得提前准备起来。”
韩︱正清呆着个脸,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了。
清韫看他那呆呆傻傻的模样,在边上偷笑。
谢斐和周文婧看得感慨不已,这一年来,他们第一次看到清韫这样发自内心的笑。
后来,在清韫和周文婧都去上班后,谢斐和韩︱正清谈话,谢斐也简单说了自己家的事情。韩︱正清这才知道,原来当年牺牲的谢氏夫妇竟然是清韫的父母……他深深地敬佩着谢家所有人,也真正体会到,从小家境优越的清韫当日接受他是多么真心,而如今,前途光明的她接受这样的自己又多么难能可贵。
最后,谢斐说:“我一直以来都对你不太满意,因为我希望我的妹妹能有个安定的伴侣。但是,这十多年,我看着她坚持找你,拒绝所有追求,而这一年,当她以为你已经牺牲时,她的心也死了。我希望我的妹妹是灵动的,而不是行尸走肉,所以我同意你们在一起。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你的腿是在战斗中没的,这是值得人尊敬的事,我们谢家不会嫌弃你,但是,你是男人,作为清韫的哥哥,我希望你能给她幸福,而不是因为这点挫折就拉着她陷入泥潭!”
韩︱正清慢慢严肃了表情,郑重点头:“大哥,您放心,我韩︱正清虽然没了一条腿,但是也能让清韫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
半年后,韩︱正清在清韫亲自医治下,复健结束。他们随即举办了婚礼。
此后一生,韩︱正清如同对谢斐承诺的那样,不曾让清韫吃过苦、流过泪。随着后来科技发展,他也按上了假肢,再次站了起来。
两人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姓谢,女儿姓韩。因为谢斐夫妻一直没有生育,儿子姓谢,是韩︱正清主动提出的。谢斐夫妻虽然膝下无子,但是非常喜爱孩子,将两个孩子视如己出。
这一生,哥哥谢斐和嫂子周文婧都是身上有多处暗伤、旧病,早早地就去世了。哥哥谢斐在退居的二十多年,留下了多本经典译著。
韩︱正清也一样,越到年老,老毛病就越折磨他,哪怕清韫妙手回春也无济于事。临走的最后一秒,他依旧紧紧握着清韫的手,口中念着:“清韫……”
清韫送走了所有亲人,孩子也都长大了,心中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没了,不出两年,也永远地离开了那个世界。
颜华回到黑暗中,再次在情女部的门口见到了真正的谢清韫。
谢清韫还是一副没有回过神的模样。
颜华对于这位执念之魂没有太大的耐心,尤其是对比视死如归的谢父谢母,对比毅然从军的谢斐,对比严刑逼供下依旧不吭一声的周文婧,对比千千万万为国捐躯的烈士……她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却将自己的人生过得乱七八糟,人生经历几十年,到死却都没参透自己错在何处,反而化为执念几百年不肯转世为人……
“你的执念消了吗?”颜华直接问她。
谢清韫呆了很久,似乎才回过神来听到了清韫的话,眼里满满有了神采,面上也不像刚才那样面如死灰了。
“消了消了!我总算知道了,原来林志高、李秋鸿他们那不是追求自由,真正追求自由的是像林女士他们那样!他们才是真的有才华的人!”
颜华不可置信,这一生几十年,前半生战火纷飞、动荡艰难,后半生家庭和睦,夫妻恩爱,谢清韫竟只关注了最开始那一年的日子?
“主事,谢谢你帮我过了新的一生,能看到林、李两人恶有恶报,能看到哥哥后来过得很幸福,我的执念已经彻底消了,我这便走了。”
颜华失语,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可悲,要说她有错吧,的确没错,她人生的悲剧就起源于被李秋鸿等人哄骗,能看清也算是破了迷障了;要说她对吧,她的悲剧不就是纠结于李秋鸿等人吗,她如今似乎说到底也没有破开这份困境。
但是谢清韫本人满意便可以了。只要她心心念念的想头没了,愿意去转世投胎了,颜华的工作便算是完成了。
颜华一直注视着谢清韫,知道她彻底消失在情女部,她才松下一口气,确定自己完成任务了,这个谢清韫真是可怕,这样神奇的脑回路,颜华哪怕做得再好,说不定一不小心就被她坑了。
情女部,情女部,除了痴情女,也有这样满心满眼只有情爱的女子。
拍了拍胸口,颜华回身踏进了殿内。
是的,颜华如今周身的白光已经能让她大概看清自己所出的地方了,这里似乎是一个大殿。随着她走动,偶尔视线里会出现高大的柱子、窗柩以及屋顶上的飞檐。
她在周遭都走了一圈,平缓一下被谢清韫吓出来的后怕,也顺便看看情女部的环境。她自己就像盏白炽灯,走到哪儿照到哪儿,光线所及的一个个碎片拼起来,也有了大致的轮廓。
这一回,颜华选人选得有点慎重,她上一世历经生死,饱尝战乱之苦,差点就被原主给否定掉了,这一次,一点儿都不希望再来一个脑子不太清楚的。
然而,说是慎重,但是乌漆嘛黑的,她除了谨慎地做了一个点人的动作,其他的依旧是听天由命……
这一次,出来的是个现代服装的姑娘。
这个姑娘长得太好看了。
放到古代绝对可以去做狐媚惑主的奸妃,在现代,这种容貌,恐怕也会让人产生众多联想。
没错,这姑娘的美是属于娇媚型的,不是传统的带着仙气儿的美,而是张扬的,“妖妃”式的美。
“如果重新再来一次,我愿意付出一切挽回他……”执念之魂说着,突然又笑了,那笑美得颜华眼前都亮了,“不,不是挽回,他一直都没有变过呀……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不再畏缩犹豫,不管面对多少风浪,也和他并肩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