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全愣愣地看着她。
施霜扭头抹掉了眼泪,不再说话。
施全呆愣了很久,颤抖着手,缓缓地往空杯上倒酒,然后慢慢递到嘴边,慢慢地喝尽,未咽下,猛地呛了出来。
他慌忙抽出纸巾擦拭,擦完,看向对面:“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
施霜犟声:“那你以为呢?我该怎么想?”
“我习惯了,我习惯喊林总、喊大小姐,没有林总,就没有我们这个家,没有你,人要感恩,我尊敬他们,几十年都这么喊下来了,习惯了……”
施霜说:“你想怎么喊就怎么喊,重点是这个吗?”
“你听我说,”施全身子前倾,看向她:“我是为你好……”这句话出口,他见施霜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立刻收了话音,换了一个方式继续说,“那次绑架,我真的怕了,很多次,我都后悔,宁可你过着庸庸碌碌的一生,也不愿你被连累没了性命。那段时间,我和你妈妈也在争执,我们都后悔让你和悠然走得太近。可是,还是那句话,做普通人日子就能过得好吗?当你长大了,为了生活而奔波,你就过得好了吗?现实里太多这样的答案了,你去城中村问问,他们愿意冒一点点可能不存在的风险,然后陪着悠然接受悠然那样的生活吗?没有人会不愿意!”
“可是万一总是那么多,我也不能让你真的遇到危险没有自保能力啊!所以逼着你去学了武术。孩子总是不喜欢吃苦的,可大人看的是未来。”
施霜不信:“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施全叹气:“我怎么没说过,你哭闹耍赖,不肯出门上课的时候我一直都在说,你不听,我想着你最喜欢悠然,我就哄你,说学了武就能保护悠然,特别厉害!哪知道……哪知道你心里就记下了,还想歪了……”
施霜愣住,不敢置信。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岂不是一场久远的误解?在施全口中,这样的话的确很正常,就是哄孩子用的,没有任何命令、不近人情的地方。
“如果是我误会了,那妈妈也误会了吗?我小,不理解,妈妈也不理解吗?一直以来,她对你最不满的,不就是你对林家的态度吗?”
施全摇头,神色掩不住的复杂:“我和你妈的事情你不懂,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我们离婚,不是因为你。”
施霜冲口而出:“当然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啊!”
施全神色猛地僵住,晦涩不已。
施霜闭上了嘴,微微后悔。
沉默再次蔓延……
“是……”很久,施全率先出声,低垂着头,哑着声音说,“是因为我……”
施霜张了张嘴,好久才鼓足了勇气,从嗓子挤出声音来:“妈妈是不是离婚前就和杨叔叔在一起了?”
施全猛地抬头!
施霜什么都明白了。施全的眼里有惊讶,但没有被背叛的愤怒和意外,那样的神色,一点都不像刚听到妻子出轨该有的反应,反倒像是惊讶她会知道这件事。
施全也明白,自己的反应把一切都泄露了。
父女两相对无言。
“爸,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吧!”
一个男人,对着女儿讲述自己被妻子背叛的经历,这对从来不表达情绪的施全来说,是个非常艰难的事情。可就像施霜说的,他们两人相依为命,人到中年,他什么都没剩下,只有一个女儿,他不能失去。
施全不顾施霜的劝阻,连喝了几杯酒,这才擦了嘴角,沙哑着声音,讲起这段原本他们打算隐瞒女儿一辈子的事情来。
“你妈妈一直觉得,你和大小姐一起读书,一切费用我们自己承担,这笔教育经费实在是太昂贵了。我一年的收入几乎大半花在了你的学费、兴趣班,剩下的部分加上你妈妈在林家的工资才勉强够我们一家的开销。是事业的确如此,一直到你高中毕业,我们家都没有什么积蓄。”
施霜能理解杨慧,再想培养女儿,生活才更重要,再为女儿好,也不可能为此抛掉生活。
“原本你妈妈看到你的优秀还觉得我的坚持是对的,但是后来出了绑架的事,我坚持让你和大小姐维持原状,同时送你去练武。而你妈妈,想借此机会让你转学,兴趣班都可以继续学,离开林家,离开大小姐,家里轻松点,你也安全没有烦恼。我们意见不一致,加上你刚上武术班,经常受伤,还哭闹,更刺激了她的情绪,于是我们三天两头地吵架。”
这在原主的记忆里是没有的,父母并没有在她面前吵架,只是有时候,妈妈看到她的伤会心疼,会骂爸爸,她也借此哭着向妈妈“求救”希望妈妈能说动爸爸,但从来不知道,在这平静的背后,父母竟然一直在战争之中。
“人家说夫妻不能经常争吵,吵着吵着,感情就吵没了。绑架后的几年,你妈妈受托天天去接你和大小姐,我当时不知道,很久以后才得知,在那几年里,你妈妈就认识了同样去接儿子的杨青松。”
施霜惊讶:“杨叔——那人的儿子和我们同校?”
施全点头:“他是后来慢慢发迹的,刚开始创业的时候比我们还不如,可是你看,他一样把儿子送到最好的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你妈只看到了他对儿子含辛茹苦,却完全不能理解我对你的良苦用心。”
施霜沉默,她太震惊了,在那么早的时候,她妈妈竟然已经与杨青松有了联系?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们是因为你的事情爆发了争吵,事实上,这只是一件小事,是我们都无法忍耐了。她忍不下去想要和杨青松走在一起,我也忍不下去,没法每天自欺欺人,假装夫妻。”
施霜依旧无法接受这个与自己记忆完全背道而驰的“真相”。
施全也似乎怕这个事实对她打击太大,说:“其实你说的没错,这个家走到今天,我的责任最大。你妈会走,说到底,源头也是我。最初我的确只是想送你去最好的环境学习生活,让你学武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可是,话不能说的这么直白啊!我对林总说,让两个孩子作伴,让小霜学武好保护大小姐……林总记了我们的好,才会对你更好。在这个家里,你妈唱红脸,我就唱白脸,她纵着你一句,我就严厉一句,免得你长歪了。可说着说着,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忘记了初衷,每次都习惯性地训导你……就像一张面具,戴在脸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施霜开口:“爸……你不是摘不下面具了,你是越来越胆小,越来越依赖林家了!你想让我接受最高级的教育没错,你想让我学武也没错,可是你做什么,都要扯上林家,你想想,剥去林家,你有多少独立的事情呢?你对外话说得好听些,这是合理的,可是你在家也天天这样说,你是真的玩笑,还是内心本就这样认为呢?在我和妈妈的眼里,你的的确确想要拉着我们给林家当牛做马!”
施全梗住,苦笑:“是啊,我发现了,可是太晚了……”他抬头,满眼怜爱地看着她,“那天看到你和歹徒搏斗的视频,听说你多次见义勇为,我真的后悔了……”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亮白亮白的刀子一直在我眼前晃,这才意识到,这些年,我让你照顾大小姐,让你保护大小姐,是多么愚蠢的事情!”
“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她身边那么多安保,怎么可能轮得上你冲前锋呢?我想着,把你训练得厉害些,最多万一的万一,你有足够把握自救。可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冲上去,我这才知道,我这一天天的对你念叨这些,我是在害你啊!你也是个姑娘家,你怎么就冲上去了呢?我一心想把你培养成大小姐那样优秀出色的大家闺秀,可这一天一天的,我的女儿怎么被我养成了遇到危险往前冲、别人口中的‘男人婆’?”
施全不停的闷酒,眼睛通红。
施霜从满心抗拒他的辩解,到慢慢开始理解他的心情。施全的想法很简单,林悠然身边很安全——这一点没错,施霜是认同的——女儿陪在她身边好处大于坏处,而这唯一微弱的风险,他都狠着心逼着女儿学了武术了,只觉得未来可期,没什么好担忧的。当然,施霜也看出了,施全一切思想的基础,就是他深深的依赖着林家。也许是当初林家在他失败时出手相助,也许和杨慧的背叛有些关系,总之,他对林家充满了信任,也把女儿放心地推给了林家。
直到他看到她身处险境,或者说,她主动迎上危险。
施全怕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日复一日的念叨、教育,把女儿推向林家的同时,也把女儿推进了危险。
事实就是这样,真正的施霜直接被推进了死亡。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施全突然捂住了脸,哽咽,“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以前对你的教育,我真的疏忽太多了,你妈骂我当奴才的时候我愤怒她的不理解,愤怒她的背叛,却没想过为什么她会这么说……我坚信林家是你最好的选择,可是,忘记了你是个孩子,我的灌输,让你习惯了一切以林家为先,哪怕是面对危险,可对我来说,遇到危险,我只希望你逃啊……哪怕抛下所有人独自逃……”
施霜默默地哭了,她看着喝得上头的施全,在半醉半醒中痛哭,仿佛知道亲生女儿已经因为他的错误教育不在了一般。她伤心,为原主伤心。原主的悲剧是她的原生家庭造成的。不仅是施全,还有杨慧。他们夫妻的博弈,夫妻之间哪怕隐藏的感情不和暗中对峙,也在潜移默化里影响了施霜的一生。
家庭的教育是夫妻双方完成的,当教育的轨道出现差错,只要一方发现问题就可以纠正。可这个家里,杨慧提出意见施全因为她的背叛听而不闻;因为相看两生厌,杨慧传递给施霜的,是所有关于施全的负面印象。仔细搜索记忆,除了从小对父亲关注的期盼和不甘,施霜的记忆里几乎没有施全慈爱的一面,甚至一度怀疑他根本不爱自己。
于是一个更加固执自己的教育理念,一个在沉默中爆发离婚寻找幸福。只剩下可怜的施霜,性格、爱好、人生完全被改变了,最后还丢了性命。
“二十九岁,因为钱,我差点丢了未婚妻……结婚十年,夫妻为了钱吵了无数次架……四十三岁,我的妻子出轨一个有钱人……小霜啊,你爸爸我这辈子被钱打得七零八落,永远都抬不起头来……没钱的日子,太苦了!我就想,我当年不离开林家,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我回不去,就想约束你不要犯错……不要走我的老路……却忘记了你的人生和我是不一样的……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啊……我清醒得太晚了!”
彻底喝醉的施全完全陷入了自己一生的负面情感中,婚姻、子女、事业,一个个失败让他无比颓丧,早就后悔的他在酒精的释放下,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歉意和后悔。
施霜的心情很复杂。原本以为这是一个没有为父之心的人,可现实似乎很少非黑即白,更多的是灰色。施全让人诟病的太多了,但是他疼爱女儿是真的;杨慧对孩子是真的好,可是她处理婚姻的态度作为她的女儿,没法做到心无芥蒂。这样的父母,她做不到亲密无间,但也做不到狠心撇开。她想原谅,可又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