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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修衡笑起来,“我壹夜不睡倒是无妨,你呢?明日还要出门。”

薇珑会过意来,明白了他所指的麻烦是什么,理亏地笑,“看起来,我得反省一下。”随后闭上眼睛,“睡吧。”

但在心里,她并没放下这件事,反而更沮丧。

在她看来,有情人之间的有些事,是不能做到理智的。可他能做到,一点点挣扎都没有,在脑子里把事情过一遍,就能态度淡然地做出选择。

理智与欲|望之间,尤其在情投意合的女子面前,对于寻常男子,应该是前者屈从后者,他正相反。

太理智了,对她都不破例。

在他面前,她真的是一点点成就感、虚荣感也无。

她逐步把呼吸调整得平缓、匀净,不希望他察觉到自己毫无睡意。

后来她发现,根本没有这必要——感觉得出,身边人早已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斟酌什么事情。

转过天来,唐修衡和太夫人、薇珑一同去往程府。

薇珑主动陪太夫人坐一辆马车,让唐修衡自己乘坐一辆马车——就算今日不是去探病,不需分头去内宅外院,她也懒得看到他。

哪个女子没小脾气?她闹小脾气的时候其实尤其多。

程府。

程老夫人坐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望着近前的长子、长媳。

程阁老与程夫人沉默不语。

程老夫人吩咐程夫人:“你去给我沏杯茶来。”

程夫人闻音知雅,称是避出门去。

程老夫人斜倚着大迎枕,语带嘲讽:“人老了,身子骨不争气,要劳烦当朝首辅侍疾,不能照常处理政务,实在是于心不安。”

程阁老微微一笑,“娘说的哪里话。”

“昨日我要是一口气上不来,你岂不就要丁忧三年?想来真是后怕。”程老夫人凝视着他,“不论心里是亲近、疏远,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相互影响彼此的运道,区别只是好坏而已。”

程阁老不接话,垂眸看着脚下的方砖。

“你父亲说,廖家的事情是你促成。”程老夫人叹息一声,“即便是真的,我也不能怪你。但是,凡事要有个度。你给廖家一点儿颜色也就罢了,让他们适度地尝些苦头,就把这件事情压下去吧。至亲不会刁难你,廖家却不一定,况且,当家做主的终究是你大舅兄,让他落魄,你面子上能好看?”

至亲不会刁难他?程阁老牵了牵唇。

“你听到了没有?”程老夫人又叹息一声,“这次你父亲是动了真气,你不息事宁人的话,他绝不会善罢甘休,闹不好装病就会变成真病。万一他有个好歹,在家里人看来,你就脱不了气死生身父亲的罪名——这么些年的风光日子,你过够了、过腻了不成?”

“不至于。”程阁老终于应声,语气温和,“您二老不止我一个儿子,老太爷不会不顾及二弟的前程。”

程老夫人沉默片刻,面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到如今,你竟还是当年那个意气用事不顾大局的孩子。”

程阁老不动声色,只是道:“外面的事,您不需劳心费神。”

有丫鬟在门外禀道:“禀老夫人、大老爷,唐太夫人、临江侯和黎郡主前来探病。”

唐家的帖子,昨日就送来了。程家能用各种理由拒绝别家的人前来探病,却不能不见唐家的人。

“请。”程老夫人吩咐道,“服侍我换身衣服,到里间歇下。”不舒坦是真的。昨日她瞧着老太爷对长子大发雷霆,胸口发闷,险些晕倒。今日理清楚原委,好了一些,但是胃口很差,什么都不想吃。

程阁老站起身来,缓步出门。唐修衡前来府中,他得出面应承。

走出院门,程夫人追上来,“老爷。”

程阁老停下脚步,回眸看着她,神色淡然,似在面对陌生人。

程夫人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低声恳求:“你放过我娘家,好么?当年的事情,只是我和兄长两个人的过错而已。如今的事情若不压下去,济南廖家满门都要被连累。”

这些话,她只有在这个时候说。别的时候,她根本见不到他的人。

程阁老微微一笑,“当年的事,只是程家一个人行差踏错,旁人何罪之有?”

“可是,”程夫人泪盈于睫,“你常与道士高僧参禅论道,不是对众生怀有慈悲之心么?你真的忍心连累无辜?我兄长的孙儿刚满两岁……”

“孩童无罪,不会受牵连。”程阁老语气转为温和,“大不了,我帮他抚养。你该知道,我最愿意做这种事。”停一停,问道,“你说的是你大哥,还是你二哥?”

她二哥的长女,做了他的长女。此刻想到这些,再品一品他的话,要多戳心就有多戳心。程夫人难堪至极,又因难堪生出怨恨,“你折磨了我这么多年,把我兄长钉在济南那么多年,还不够么?”

“我是好心。”程阁老认真地看着她,“若是很早就让他如愿进京为官,他早已尸骨无存。离厌憎的人太近,我克制不住自己。”语毕,打量着与她之间的距离。

程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面色有些发白了,语声多了一丝沙哑,“你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人,怎的这般歹毒?”

“我歹毒的时候,还没到。”程阁老转头望向院内,“去服侍老夫人,做个孝敬的媳妇。那才是你的日子。”

程夫人沉了沉,鼓足勇气道:“你难道就不怕我与人胡言乱语,说你和周夫人的闲话么?”

程阁老笑容清朗,语气诚挚:“你随时都可以胡言乱语,也随时都可以死无全尸。不妨抓紧验证这句话的真假。”

“……”程夫人身形晃了晃。

程老太爷昨日在书房院发病,不便移动,便留在书房里间将养。

程府管家将唐修衡请到书房,恭声道:“大老爷稍后就到。老太爷这会儿醒着,精气神很好,想跟侯爷说说话。”

唐修衡颔首。

管家躬身带路,请唐修衡进里间。

程老太爷半倚着床头,看到唐修衡,便和蔼地笑了,招手道:“难得侯爷记挂着我这把老骨头,快坐下。”

唐修衡上前行礼,随即依言落座,“您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坦?”

程老太爷蹙眉哼了一声,“心里不舒坦。你是明眼人,怎么会看不出。”

唐修衡打量着面色红润、目光炯炯的程老太爷,笑,“我瞧着您更像是在闹脾气。”

程老太爷笑着叹了口气,“活到我这把年纪,与小一辈人计较的时候,能用的招数已经不多。”

“凡事看开些。”别说唐修衡不擅长宽慰人,便是擅长,此刻也只能说些场面话。不是局中人,不了解父子两阁老之间的矛盾,外人说什么都不合适。

程阁老走进门来。

唐修衡起身,待得程阁老给程老太爷行礼之后,与之见礼。

两人落座之后,程老太爷问唐修衡:“廖家贪赃行贿一案,你怎么看?”

“事不关己,我没看法。”

程老太爷笑呵呵地道:“我知道你性子清冷,但对这种事情,总该有些感触,觉得是人之常情,还是极为厌烦?”

唐修衡微笑,“做好分内事,不问旁人事——我向来如此。”

程老太爷却对这话题很执着:“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假如——我是说假如,这种事落到你头上,你会怎么办?”

唐修衡看了程阁老一眼,“用阁老的方式应对。”

程阁老笑了。

程老太爷也笑,“你们一文一武倒是投契。”

“侯爷今日心情不错,愿意抬举我罢了。”程阁老看着唐修衡,笑意加深。这年轻人脾气不对的时候,不论说话与否,都能让人恼羞成怒却怒不敢言,这类事情,他平日听的不少。

唐修衡莞尔,“我说的是心里话。”

三个男人谈笑期间,太夫人与薇珑到了程老夫人房里。

婆媳二人其实有些意外:程家放出两位老人家都病倒的消息,外人自然要做做门面功夫,递帖子前来探望,但是从本心里,都没料到程老夫人会见客。

行礼落座之后,薇珑留心打量着程老夫人,见对方六十岁上下,头发已经花白,气色欠佳,态度分外和蔼可亲。

程老夫人道:“身子骨不争气了,倒也没什么大碍。劳烦太夫人和郡主前来探望,真是于心不安。”

“昨日听说了,自然要登门探望。”太夫人笑道,“您可要快些将养好,我还等着请您光临寒舍呢。”

“这次是急火攻心,昨日有些头晕目眩,没胃口。太医没开方子,只让我用药膳调理着。”程老夫人说了自己的病情,为的是让唐家婆媳心安——不是会过病气给人的症状。

“哪怕勉强自己,也要照常用饭。”太夫人语气诚挚,“人的身子骨,依仗的就是一日三餐。”

“你说的对,这道理我也明白。”程老夫人感激地一笑,望向坐在一旁的薇珑,“瞧瞧,多标致的一个孩子。以往总听人说郡主是罕见的貌美,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又对太夫人道,“你有福了。”

“是啊。”太夫人并不掩饰自己对儿媳的喜爱,“这孩子性子柔和,又很懂事。”

薇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懂事,有才情,又精明干练——在娘家的时候就打理王府的庶务。”程老夫人眼含赞许地看着薇珑,“不需多久,就能替你婆婆当家理事了吧?”

薇珑欠了欠身,和声道:“老夫人谬赞,实不敢当。娘家事情少,所谓的打理庶务,不过是虚挂的名头,大事小情的,都是管家打理。日后还是要婆婆费心教我,只望着过一两年能帮上忙。”

程老夫人不由笑起来,“哪里需要那么久?”

太夫人笑道:“什么都好,就这桩事与我唱反调。我让她尽快主持中馈,她就是不肯。也罢了,先一起打理着家事,过几个月再说。”

“你年岁又不大,不需急着躲清闲。”程老夫人道,“换了别人,只怕你不肯放权。你可要惜福啊。”

太夫人称是,“我明白。”

说话间,程夫人亲自端着一碗羹汤走进门来,恭恭敬敬地送到程老夫人手边,之后转身与太夫人、薇珑见礼。

薇珑看得出,程夫人情绪特别低落,此刻正在为强颜欢笑四字现身说法。

这女子当年到底做过什么?没有过错在先,程阁老不会长年累月地钝刀子磨着她——两个所谓的女儿,是她一生最大的屈辱吧?如今娘家又陷入风雨飘摇,她心里作何感想?

文人狠起来,杀人不见血。

程夫人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与否并不重要。最起码,对程阁老没有任何用处。

失去的,他已然失去,此生再不可得。

思及此,薇珑为自己一向敬重的程阁老不甘、心痛起来。

又坐了片刻,太夫人与薇珑道辞。程老夫人在病中,探病的人不宜久留,怕影响老人家休息。

外面的唐修衡也已走出程老太爷的书房,程阁老亲自相送。

程阁老歉然道:“家父年纪大了,未免絮叨,还请侯爷海涵。”方才老太爷一直揪着济南廖家那件事,用各种方式委婉地套唐修衡的话。今日唐修衡真就是心情不错吧?或者也是出于对老人的本能的迁就,一直和颜悦色的。

“人之常情。”唐修衡一笑,“瞧着老太爷倒是没有大碍,我这个外人都宽心不少。老夫人怎样?”

“也无大碍。”程阁老笑道,“只是,我肯定要在家侍疾一段日子。有的人年纪大了,会故意耍小孩子脾气。”

这意思是说,两位老人家要把他扣在家里一段时日,试图劝他放过廖家,避免里外不讨好的局面。唐修衡眼里有了些许笑意。

程阁老说起别的事情:“德妃的死,暂时不会影响到端王。”皇帝不会让梁湛、安平为德妃守孝表孝心,意味的也就是梁湛平日该忙什么忙什么,“我不在朝堂,在家又被琐事缠着,端王若是暗地里有什么与我相关的举动,还请侯爷告知一二。”

“哦?”唐修衡微微扬眉,“阁老何出此言?”

程阁老凝视着他,打趣道:“侯爷居然也会明知故问,难不成想看我成为端王的爪牙?”

唐修衡轻轻地笑开来,“成,我记下了。反过来,阁老也是一样,我看不到的地方,您多费心。”

“这是自然。”

唐修衡后退一步,恭敬地拱手行礼,“阁老留步,改日再聚。”

这一日,新婚的周益安与程锦绣也来到程家探病。

二老并没见他们。不见就已满腹火气,见了更生气。

这门亲事,是程阁老给他们添堵的开端,他们自开始就竭力反对,怎奈毫无用处。

程夫人送走太夫人和薇珑之后,便撑不住了,回到房里窝火、流泪。听说新婚的小夫妻来了,不耐烦地蹙眉,“若是来了,便打发走!”

程阁老早已料定是这情形,自开始就让周益安、程锦绣去了自己的书房说话,随后让他们去给程锦绣的母亲王氏请安。

夫妻两个不会没有自知之明,走完过场,打道回府,去周夫人房里回话。

周夫人神色温和,把几本账册拿给程锦绣,“这是内宅的一些账务,你看看。账册里面就有持家之道,先了解一下内宅的情形。”

程锦绣恭声称是。婆婆说的话,程阁老也说过。

这些年,程阁老从没把她当女儿看。记事起,就觉得他不喜欢与家里任何人拉近距离,与她更像是师徒。只要她想学的,他都倾囊相授,没时间的时候,就给她请先生到家中。出嫁前,她学会了珠算、心算,持家的一些道理,程阁老也悉心提点过。

周夫人端详儿媳妇片刻,满意地笑了。锦绣样貌秀美,做派端庄大方,作为婆婆,她没什么不满意的。

程锦绣见周益安欲言又止,便道辞回房。成亲后,婆婆待她一向温和,但是从来没有婆媳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的情形。有事说事,没事最好别来——婆婆没明说过,但对任何人好像都是这个态度。

与程阁老名为父女实为师徒的相处情形她已经习惯,眼下便毫无失望,反倒觉得轻松——她从来就不知道怎么跟长辈撒娇套近乎,若是遇到个需要她每日哄着陪着的婆婆,才是莫大的难题。

妻子走后,周益安到了母亲近前,低声道:“观音庵有人来传话,说清音想见见您。”

周夫人颔首,“过几日,我去看她。”

周益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母亲的神色,“清音这一辈子,都要在那里度过么?您真的舍得?”

“不舍得。”周夫人轻轻吁出一口气,“可是,她不是我能教导的孩子。遇到什么事,最先想到的都是别人不该害她,亲人不该不竭力帮她,却不想想,谁无事生非害过她?缺理在先的事,亲人又怎么帮她?”

她凝了周益安一眼,“她打黎郡主的主意,真的只是想拿捏着黎郡主的把柄?那叫什么把柄?那是一个女子的清白——你敢拍着心口说,她不会起下作的念头,不想害得黎郡主身败名裂?”

母亲看起来是连番发问,其实是在讲述清音的种种过失,以及自己的无能为力。周益安无法接话。

“黎郡主是顾着黎王府和自己的颜面,没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说,但不代表她没料到。那件事,锦衣卫指挥使知道了,意味的就是皇上也知道了,任谁都救不了她。”这是第一次,周夫人把自己的心思细细告知儿子,“况且,那种手段……我厌恶之至。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该用女子的名节做文章。”

周益安意识到,母亲末尾的言语,暗指姨母当年的经历。这下他真的明白了母亲对清音的失望有多重。深受其苦的人,看不了别人走上姨母的旧路——方式不同,但结果相差不到哪儿去。

“娘,您很想念姨母吧?”周益安坐到母亲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这些年,是不是都在为她不甘?”

“嗯。”周夫人垂眸,笑容苦涩,“我们姐妹两个,是由奶娘带大的,每日见你外祖母的时候,不过是一早一晚问安。你外祖母望子成龙,时间都花在了你舅舅身上。

“你外祖父是严父,只有一点好,我求他什么他都答应。是因此,有了女先生常年教导我们诗书礼仪。

“我对娘家,打心底觉得最亲的,是姐姐和奶娘。

“姐姐走了之后,我觉得自己成了没家的人。至于父母的恩情,我已经用嫁进周家报答了。”

如果外祖父、外祖母当初强势一些,不想攀上周家这个高枝,姨母与母亲的命途就算不如意,也不会走到这般凄清寂寥的地步。周益安想到这些,更紧地握住母亲的手,除了这样,他不知道如何安慰。

周夫人空闲的一手抬起来,抚了抚儿子的面容,“不说这些。如今看你娶妻成家,是我最欣慰的事。只盼着你懂事些,善待锦绣,你们要尽快当家做主。”

周益安郑重地点头称是。

下午,太夫人听管事回事的时候,薇珑在一旁一面看帐,一面留心听着。

有的管事喜欢绕着弯子说话,两句话能说完的事儿,偏要说足足一炷香的工夫。

有的管事喜欢话里话外数落别人的不是,事情没办好,都是下面的丫鬟婆子不堪用。都不好,只她没错。

心情好的时候,薇珑只觉得有趣,想着漫漫光阴这样打发掉也很有趣;心情不好的时候,薇珑要时刻忍着不蹙眉,想着这宝贵的光阴被这些琐碎磨叽的人浪费掉,委实可惜。

今日她心情不好,也发现了自幼失怙的人的不足之处:受父亲熏陶长大,处理事情时态度再柔和,方式未免过于强硬。

相同的事情若是落到她手里,不出三次就把管事打发到庄子上去了,绝不肯和太夫人一样委婉地敲打、循循善诱。

太夫人骨子里是杀伐果决的人,都要这样应对,可见这就是寻常门第里的常态。

嫁了人,就要过寻常的日子。

日后不论情愿与否,她都要效法太夫人的做派。

真是让她压力倍增的事情。

熬到太夫人把管事打发掉,薇珑道辞回房。

唐修衡回家之后,换了身深衣就又去了沈宅。她便如之前一样,整个下午都消磨在书房里。

有那么一刻,看着与梧桐书斋布置得大同小异的书房,她竟生出了一种错觉:自己还没嫁给他,仍然在王府。

之后,她暗暗心惊。

初时觉得这是不该有的错觉,过一刻便认为是情理之中。

与太夫人、两个妯娌熟稔之后,每日只需早晚说说话,聚一聚。别的时间,她们都有自己的消遣,又知道她喜欢闷在书房绘图看书,便互不干扰。

每日她独自用饭的时候居多,唐修衡不在家的时候不需提,在家的时候也只是晚间一起用饭,白日他都在外院。

这种日子,让她的心绪很快恢复到了出嫁之前,略有的不同之处,是失落更多一些——在家还能时常与父亲一同用饭。

如果是这样,那她真的需要早早出嫁么?——现在她只是换了个府邸的内宅,依然是偶尔与他说说外面的事。不管她嫁不嫁,他和她都会尽力让梁湛处于被动的局面。

唉。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自己还是憧憬、期望太多了,现在失落也是自找的。

心里杂七杂八的念头不断,绘图的时候便总出错,画残了好几张图纸。

荷风体贴地给她端来一盏热茶。

她坐回到椅子上,细细地品茶,让情绪快些恢复平静。无意间一瞥,撞上了荷风不无担忧的眼神。

薇珑眨一眨眼,不明所以,也没问。

一盏茶喝完,她忽然心头一动,明白过来。

如果是别家新婚的夫妻,新郎成亲几日后就连续几日不着家,自己会怎么看?少不得要怀疑新郎与新娘子的光景不美满。

唐修衡的行踪,府外没人知道,可府里的人都知道。

直到昨晚,她才半真半假地说了句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那本来就是!

薇珑放下茶盏,按了按太阳穴。

自己居然到此刻才意识到,是有多迟钝?

至于唐修衡,不需问,他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

这症结在于,都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各自心里想起来又都是在前世曾经成亲,便不拘小节。

可前世只是成亲而已,并没有实实在在的过日子。那时他忙于朝政,一日都不得闲,她明白这些,自然体谅。

稀里糊涂的,他们就变成了在这方面不懂也不顾俗例的做派。

万一荷风等人为她鸣不平,跟吴槐抱怨,那可就把人丢到娘家去了。薇珑暗暗下了决心:今日起,她得让他老老实实地留在家里。

晚间,戌时将过,唐修衡回到房里,把一本书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俯身亲了亲薇珑的脸,转去沐浴。

歇下的时候,已是亥时正。

薇珑了无睡意,还在看书。他躺在身侧之后,问道:“明日晚间还出门么?”

“不出门。”

薇珑心里好过了不少。

唐修衡继续道:“明晚笑山来家中,给娘请个安,在外书房说点儿事情。”

“嗯,你在家就行。”

唐修衡抚了抚她的脸,问她:“乏了么?”

“还没。”

“正好,我也看会儿书。”唐修衡拿起书,把羊角宫灯移近一些,借着灯光凝神阅读。

薇珑瞄了一眼,见他手里是一本棋谱。

应该是出自沈笑山之手。

沈笑山身份是巨贾,其实极有才情,前世遁入空门之前,闲时所著的棋谱、食谱、琴谱和几幅字画流传于世,得到了世人一致的认可,精绝的书法、画技让他成为名家。

身在方外之后,世人方知他到底是怎样的人,然而再高的赞誉都已与他无关。

他是孤傲、洒脱得可敬的人。

薇珑看不进书,便把书放到枕畔,先行歇下。

唐修衡也随着她躺下,把她圈在怀里,绕到她背后的手依然拿着书,继续阅读。

薇珑看了他一眼,心里是越来越没好气。

唐修衡柔声道:“明日陪你回趟娘家。”近日的事,他得与岳父说说。是他让岳父什么都不用管,门外的事都交给他,但事情的进展,都要如实告知。不然的话,岳父凭什么相信他?

薇珑嗯了一声,懒得说话,闭上眼,想压下火气尽快睡觉。

睡意迟迟不肯光顾。

他很喜欢手里的书,过了子时,还在看。

薇珑轻轻推开他,起身窸窸窣窣地穿戴。

唐修衡拍拍她的背,“梦游了?”

“不是。”薇珑语气如常,“去跟荷风说几句体己话。”

“天凉,明日再说。”她的小身子骨那么单薄,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不行。你看你的书吧。”薇珑自顾自下地,穿戴整齐之后,去找歇在西次间大炕上的荷风,“明日回王府,我这会儿得去书房,你帮我点上灯,备些茶点。”

“嗯。”荷风感觉不大好,却不敢多话,麻利地下地出门。

薇珑转回到寝室,取出一件斗篷,望着唐修衡,和声道:“横竖我也睡不着,去书房绘图。爹爹明年要建棠梨苑,让我给他些意见。我看看今晚能不能赶出来。”

“……”唐修衡望着她。她在闹脾气,他感觉得出,问题是他不知道怎么惹到了她。

“你看书吧,要不就早些睡。”薇珑转身,一边披上斗篷,一面往外走。

“这大半夜的……”唐修衡心里啼笑皆非,动作迅速地下床趿上鞋子,追上她,拦在她面前,“你把我弄懵了,先说说话,好么?”

“不好。”薇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老老实实地道,“我这会儿瞧见你就生气。”

唐修衡要抱她,她抬手,打出阻止他上前的手势,“都说了,我瞧见你就生气,没办法跟你说话。”

生了一整天的闷气,她能心平气和才怪。言语最伤人,她不想发生自己有口无心却伤情分的事。

“生气总得有个原因吧?”唐修衡后退一步,让她心安,“你不说清楚怎么行?”

原因是她被冷落了。好话都不说二遍,何况这种透着诉委屈意味的话,“不想说。”

唐修衡打心底认可她这种处理不快的方式,但是没办法接受她把自己晾在房里的事实,眼含宠溺地商量她:“那我去书房陪你?”

“不要。”薇珑对上他的目光,感受到那能将她溺毙的温柔、宠爱,心软了,随之而来的却是委屈。她不自觉地鼓起了小腮帮。

唐修衡最柔软的那根心弦被牵动,觉得此刻的她分外可爱,但更多的是心疼。

“我正在气头上,但是真不想跟你吵架。明日一定跟你细说原委。”薇珑清澈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带着些许恳求,“好不好?”

这种时候都能跟人商量着来,也只有她做得出。亲近的人,她是不肯伤害分毫的。

“不好。”唐修衡到了她跟前,“我等不了。”捧住她的脸,亲了一下她的唇,又加一句,“你也没跟我吵架的本事。”

“……”薇珑气结,抬眼瞪着他。什么叫她没跟他吵架的本事?她懒得搭理他罢了。

“说说,怎么惹你生气了?”

薇珑微微侧头,眼神逐渐变得平静,“这会儿想想,是我不好。之前以为是你不够喜欢我,实情应该是我太自私,不够喜欢你。”

他不在家,她前几日都觉得很正常,不回家也无所谓——这是相互的事情,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想他,他怎么都会回家就寝的……吧?

问题是她不想他。

他不像寻常新婚的男子,她又何尝像新婚的女子?不会嘘寒问暖,不会给他做衣服鞋袜,甚至一直懒得亲自下厨给他做一餐饭。

她的爱,不能落实到寻常的微末小事。

凡事都得公平对待,之前就有失公允,把错都推给了他。

今晚轮到唐修衡牙疼似的吸气了,“这话题太大也太重,你得让我消化消化。”说着把她揽到怀里,“回床上自行检点去。”

语声刚落,荷风返回来,走到了寝室门外。

唐修衡一面打横抱起薇珑,一面吩咐荷风:“没事了,夫人方才是一时兴起,现在改了主意。”期间忽略掉薇珑变得气恼的眼神,抱着她走向床榻,在她耳边低声威胁,“要不你就走到院子里,让下人们看着我把你抱回来。”

听得荷风称是离去,薇珑才掐了他一把,“居然跟我来这一手。”

“不然呢?让你自己生闷气?”唐修衡把她安置到床上,按住她肩头,语气愈发温柔,“接着说正事儿,喜欢不喜欢的,你把我弄晕了。”

薇珑沮丧地垂了眼睑,“就是觉得没有想象的那么好……”

他的笑容有点儿坏,“你指哪方面?”

“你少打岔。”薇珑的情绪迅速转变成又气又笑,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她没有跟他吵架的本事,“我的意思是,自己天生就不是特别招人喜欢吧?不会照顾你,不懂人情世故,满心满意惦记的都是门外的事。”

唐修衡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里确定她是真的犯了病:开始不是生他的气么?这会儿怎么数落起自己来了?他耐心地点一点头,“还有呢?”

“还有……”薇珑双手交叠到一起,水光潋滟的大眼睛望了望水红色纱帐,“我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不解风情,一点儿都不能吸引你。”

“胡说八道什么呢?”唐修衡的脑筋搅在了一起,拧成了一团麻,“能不能先把数落你自己的事儿放放,说说我的过错?”

“你也没好到哪儿去。”薇珑气恼地瞪着他,“好几天去沈宅,把我扔在家里,还夜不归宿,落在府里的人眼里,就是你冷落我——这个我没想到,可你也没意识到。你比我大好几岁,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唐修衡险些抬手掐眉心。这是真的,他是真的没意识到。闲云野鹤、随着自己心意行事的日子太久了,在衙门都如此,何况在家里。

薇珑见他眼神里有懊恼,并没觉得好过,继续控诉:“还有,我们刚成亲,你怎么能对我不闻不问?你不想,我也打心底觉得没什么意思,就算是这样,也应该应付一下做做样子吧?从昨晚到今晚……”

“不是,你等等。”唐修衡认真地凝视着她,“打心底觉得没什么意思,应该应付一下——你真的这么想?”他莫名觉得某方面的能力被她完全否定。

“难道不是么?”薇珑对着他的视线,毫不退让,“你分明也是这么想的,我只是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而已。”

唐修衡漂亮的剑眉蹙了蹙,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牙疼得很厉害似的。

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一大半,薇珑心里舒坦许多,这才留意到他只穿着单薄的白色缎面衣裤,便要起身,“快躺下吧,怪冷的。”

她的火气来得不管快慢,把事情说清楚就过,现在轮到他上火了。

唐修衡捉住她的手,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你倒是痛快了,我呢?”

“那你说。”薇珑不挣扎,期待地看着他。彼此所思所想,说清楚最好。

“没良心的小东西。”唐修衡低下头,重重地吮了一下她的唇,“自成亲到今日,我都特别高兴,想每晚都要你。可那样行么?”

行么?薇珑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已给出回答:

“不行。我怕你认为我急着娶你就是为了满足色慾。说实话,我对你,除了心疾发作,守着你的时候,每时每刻都有那份心。

“这种时候,我真不能守着你——你也说了,正在新婚,我不可能保证每日都能控制自己。你不是别人。

“心绪愉悦的时候,我只是病症轻一些,这你知道。

“愉悦的时候欲求不满,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便是真的不闻不问——那样你会更难受吧?”

薇珑心里的歉意到了眼底。她昨晚就应该委婉地跟他说说这件事。他的性子不就是那样么,不被逼急了,不会不分巨细地解释。

唐修衡留意到她的眼神,予以安抚地一笑,“我以为你了解这些,所以就没说过。怕管不住自己,就去找笑山议事、下棋,没考虑周全。这件事是我不对,如常上朝之前,我不会再夜不归宿。”

薇珑愈发不安,“我也有不对。”

“的确是有不对。”唐修衡直言不讳,“单说这两日,我一起那个心思,就会想到你事后要沐浴,折腾大半晌,壹夜都不能合眼,第二日能打起精神出门?天气越来越冷,你要是为这档子事着凉甚至染了风寒,划算么?”

“……”薇珑汗颜,“那怎么办?不洗睡不着。”

“怎么办?”唐修衡眼神戏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累得你下不了床就是法子。”

薇珑不自主地瑟缩一下,“你那是什么眼神儿?大灰狼看着小绵羊似的。”

唐修衡逸出清朗的笑声,低头索吻之前,说道:“本来就是。我家小绵羊嫌我冷落她,今日好好儿补偿一下。”

薇珑第一反应是想到了他那句累得她下不了床,心慌慌的,“今晚可不行,明日不是还要陪我回娘家么?”

“说好了的,下午过去。”他加深亲吻,“闭嘴,专心点儿。”

薇珑实在是不能照办,弱弱地求他,“那……你悠着点儿来。”真把她整治地下不了床,笑话可就闹大了。

“嗯,让你觉得有些意思了就行。”她那句无心之语,他可是记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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