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被那几个黑衣人盯上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她明知道自己没什么武功,可是出门却不带着护卫,也许,就是在等着这样的一天。
每日孤单一人的复仇太过于痛苦,就这样结束或许是最好。
蓝田随身携带的毒粉已经用光了,既然没有办法垂死挣扎,痛快死去就是最好的选择。
她闭上眼睛。
没有想象中的剑插进身体里的痛苦,她觉得自己身子一轻,被人抱了起来,然后两个人在悬空中,俯视着下面的几个黑衣人。
睁开眼。
她看不清这个穿着黑色披风的男子的脸,但是他如寒冰一样冰冷的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温柔却让她的心隐隐一震。
六年了,六年没有过任何波动的心突然猛跳了起来。
披风男子只看了蓝田一眼,就把目光放到地上不知所措的黑衣人。
“你胳膊上的伤是他们给你的?”披风男子没有打算听蓝田的回答,说完这一句话,就用左手拔出剑来,向地面一扫。
那把剑泛着寒光,一眼看去即是上好的宝剑。
“他们都被一剑封喉,没有痛苦,倒是便宜了他们。”
这样平淡的语气,让蓝田觉得像极了这六年的自己。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蓝田知道自己树敌众多,被仇家杀死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却从来不知竟会有一个武功超群的人出来救自己。所以披风男子的相助并没有使蓝田感动,反而是有一点起疑。
披风男子缓缓地落到地上,呆滞的看着怀中的蓝田。
半响,他仰天大笑,“我以为我们相见时,你会杀死我,我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曾想,你甚至恨我恨到了连我是谁都不想记住的地步。可笑,实在是可笑。我真是太过于自以为是!”
然后,又是一副静如死水的表情。
“庄望剑。”
说完,就像出现的时候一样,消失无踪。
蓝田却不能让他的影子从自己脑海中消失。
庄望剑,一个神一般的人物。自从二十几年前击败了上一任剑宗逐华成为新一代剑宗,就一直为江湖人所敬畏。传言之中,从六年前起,他一直隐居山林,只有每年一度的剑宗大会他才会出现并秘密与大会胜出的人比试,没有人见识过他的剑法,因为那少数和他比试过的在剑宗大会上胜出的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剑法高手都死了。
他这样一个传奇的人物,为什么会帮助她,还说了那么一段奇怪的话?蓝田不知道,只是向来心静如水的她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庄望剑那扑朔迷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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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蓝田成为木蓝府的掌门,六年来她已经下过五百三十六次毒,因为她下的毒非常巧妙,也因为她的伪装变化多端,故而从来没有人识破她,此次竟失手了。
当她将无色无味无臭的毒投入茶水递给沧姬后,沧姬媚笑着将茶水推回去:“小二哥,你也累了吧,这杯水,便赐你喝了。”
蓝田想,许是杀人太多,被人认出来也有可能。毕竟易容水只能模糊人的面貌,却无法真的变了脸面。可现在这个境地,实在没有拼个鱼死网破的可能。
沧姬作为杜王庄二庄主,手下少说也得有个七八十个,而且每个都是杜王庄庄主精挑细选出来的,而蓝田向来都是单独行动。况且蓝田的剑术……手下的军师说,看招式似有高人指点,实则是粗糙至极。与普通人比试尚且不敌,何况那么多的高手。
看蓝田呆在原地不动,沧姬捂着嘴巴,俏笑一声,然后将茶水缓缓倒入一盆花上,花立时萎蔫。她的手下见状,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剑,蓄势待发。
沧姬摁住剑柄:“马上死了多没意思。”然后看向蓝田,“你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暴露的吗?”
蓝田只是平静的看着沧姬,并没有回答。
“呦,倒是挺耐得住气呢。”沧姬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自从六年前你木蓝府遭灭门之灾,你便开始想尽各种办法广收门徒,甚至告诉天下人,你可以帮助毒杀任何人,只要求助的人愿意服下你独门的毒药并且誓死追随木蓝府。”
沧姬意味深长地看了蓝田一眼:“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个人愿意为了我而死,甘愿服下毒药,只为引诱你来杀我,又该怎么办呢?”
趁着蓝田惊异之际,站在蓝田身后的沧姬的一名部下突然给蓝田点穴,然后沧姬将一粒药丸送入蓝田嘴中。
蓝田瞪大眼睛,欲将药丸逼出体外,却发现根本没有用。只能冷冽的看着沧姬:“你给我服了什么?”
沧姬抬了抬眼,“你是木蓝府府君,而我不过是杜王庄一介小小的艺伎,你说我能给你服什么?不过是子夜蛊罢了。”
蓝田心里咯噔一下。
子夜蛊,作为杜王庄镇庄之宝,江湖上对它都闻风丧胆。
毒药,从来不是以杀人为目的的,最毒的毒药,能灭人心性,改变一个人的心志。
子夜蛊就是这样,植入人体时,人并不会有一丝丝的不适,可即使你耗尽了心力,也仍然没有办法将其迫出体外。
中毒的第一天晚上,只会在午夜感觉到一瞬间的巨大痛苦,慢慢地,疼痛的时间越来越长,疼痛也越来越重,甚至在二十一天后的午夜开始有一瞬间的神志不清,然后神志不清的时间也会越来越长,并且没有人知道自己神志不清的时候做了什么。
最后,七七四十九日后,中毒者会丧失自己的意志。可究竟最终结果如何,并没有人知道。因为很少有人能熬过那二十一天的疼痛,更没有人能在自己疯癫二十多天后还活在世上。
能解此毒的,传闻中,只有沧姬,这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女子。
杜王庄其他人,包括他们的庄主,即使看过解毒的密书也没法学会解毒之法,只有沧姬,在庄主给她密书后的一个月,便轻而易举地学会,并且一夜间成为杜王庄的二庄主。
蓝田此刻异常的清醒。沧姬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绝对不只是想折磨她,也不会是想要通过她来整垮木蓝府——毕竟木蓝府刚刚经历一场灭门之灾,招来的新弟子,也不过是为了仇恨不得不来的人。木蓝府还远远没有达到让杜王庄忌惮的地步。
所以她只问了一句:“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沧姬眼神却一下子变得深邃,变得陌生起来:“我想用子夜蛊的解药,换一个人的性命。”
蓝田笑:“这子夜蛊,竟还有杀不了的人吗?”
“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个人动的了他。”
这句话,让蓝田打了个寒颤。她想问这个人是谁,不知怎的竟无法开口,因为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那个人就是庄望剑,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剑宗庄望剑。蓝田只觉得心乱如麻,就在此时窗外闪来一阵风,然后,庄望剑就出现在面前。
“不知望剑是否有此薄面向二庄主要了这个姑娘?”
沧姬细细的品了口新斟上的茶,半响,道:“剑宗可知,这姑娘险些要了沧姬的命?”
“知道。可二庄主如今不是还活着?这姑娘却要性命不保了。”
“如果沧姬问剑宗,沧姬和蓝府君只能有一人活着,剑宗会选谁?”
“这种情况,我不会让它出现。”顿了顿,看了看沧姬,又道,“如果出现了,我必须让田儿活着。”
沧姬虽然尽力想掩饰自己的失态,声音却还是有些颤抖:“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此结果,却还是想亲耳听你说出来,真是自讨苦吃。罢了,想带走她,我这些废物手下又有谁能拦住你呢。只是希望,你不要后悔。”
说“不要后悔”的时候,沧姬看了看蓝田。蓝田明明是面如死灰的样子,沧姬却仿佛看见了她的回答。她的表情像是在说,竟然是他,竟然真的是他!
庄望剑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将蓝田揽入怀中,然后从窗口轻跃出房间,并没有看见蓝田幽怨的看着沧姬,也没有听见沧姬微微的叹息:“从来都只有你,在任何时间,只要一有危险,便能有庄望剑的出现。”
然而,她的嘴角终究还是上扬了,“只是此次,太晚了。”
——如果,你的选择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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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说自己受了些伤,庄望剑便将她留在山中茅屋里。四十九日,足矣。杜王庄有镇庄之宝子夜蛊,木蓝府也有。
当年木蓝府还没有遭受灭门之时,木蓝府和杜王庄被江湖上称为水火难容的两派,杜王庄是火,毒性猛烈;木蓝府是水,杀人于无形。
木蓝府的秘毒和子夜蛊比简直小巫见大巫,甚至毒性比普通毒粉弱千万倍。不过木蓝府倒是有自己的信仰,江湖之人当有江湖的死法,用毒杀死,似乎太过简单,于是一昙散就出现了。
一昙散毒性极小,甚至都无法称作是毒,所以中毒之人永远不会发现自己身中奇毒。它无色无臭,中毒之人会慢慢地失去功力,并且变得愈发迟缓。此毒最神奇之处在于,没有解药,无法致死,中毒之人永远无法再修习内功。
庄望剑的剑法最近愈是迟钝了,有人偷袭时竟未能察觉,险些丧命。都是蓝田一直照顾着他,让他一直活着,一直活到听到了一些传闻,传闻说庄望剑也不过如此。然后伤愈,又迎来下一次伤,循环往复,使江湖之人都在盼望剑宗大会的到来。
最痛苦的死法,莫过于此,生于江湖,死于江湖,死在生平最为自负的地方,如剑,如毒。蓝田从未使用过一昙散,也并不想就这样恩将仇报。可是每当午夜梦回,每当子夜蛊啃噬着她的骨头,她都有种近乎疯狂的想法,折磨他,狠狠的折磨他,让他死的绝望。
庄望剑饮着蓝田沏的茶,“若是当初没有救你回来,如今我便是一具尸体了。”
蓝田在那里兀自想着,若是没有我,你还是当年初的那个剑宗。
“我竟是老了吗?也难怪,人已经四十了!”
蓝田的手抖了一下,茶水险些撒了出来,只好若无其事的将壶放在桌子上。“人难免会老呢,况且,四十又算什么!”
江湖上,四十岁,或死,或成为一派之主,或为自己一生的武学修书,而庄望剑就在四十岁这年,一下子声名狼藉。
突然,那股刺骨的痛又传来,蓝田看向外面,如今居然天还没有黑便疼了起来。蓝田尽力掩饰住慌张的样子,说:“我有些乏了,便先去歇着了。”
还未等庄望剑回答,蓝田便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关紧门,用绳索拴住自己的手脚,用棉布塞住自己的嘴巴,迎接比前夜更加漫长更加剧烈的痛苦。
何苦。
她曾想过,何苦折磨自己折磨庄望剑。一刀了结了他难道不比现在痛快?她不知道自己是不忍,还是不想让他痛快?若是后者,又是为了什么?她不知。
坐在厅堂中的庄望剑平静的看着门外的竹林:“即使知道是你下的毒又怎么样,我早就知道自己活不过四十五岁,即使是早了五年又有何妨。可是,你却越来越不愿意看见我了呢。你当真有那么恨我?”
沧姬带着人包围这座小茅屋的时候,庄望剑还在边养伤边品茶。听见外面的声响,便唤来蓝田:“可否将我的披风拿来?”
蓝田将披风披在庄望剑的肩上后,突然被庄望剑拥入怀中。
“莫动,这怕是我们最后一日相处了。不必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蓝田突然觉得可怜又可悲,她想说对不起,想求他原谅,却还没来得及有任何什么反应,那骨噬的感觉便袭来。
蓝田一把将庄望剑推开:“不……不要碰我!”然后跑到沧姬身边,“我是他们的人,你现在还是不知道吗!愚蠢!”说完,她便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跑到了深林之中。
跌跌撞撞,即使几近昏厥,她也在心中默念着,不要让他发现。
“庄先生,你不觉得有一些可笑吗?”沧姬看着庄望剑,仿佛是料到了今天的模样。庄望剑轻声笑了笑,说道:“走吧。”在临走之时,向丛林之中看了看。
沧姬笑着,眼神里却又流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悲戚。
其实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她会害你,从一开始你就偷听了我们所有的对话,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了结局,可你还是出来为她遮风挡雨,你还是出来证明——你是那么的爱她。
既然如此。
“庄望剑,我们成亲吧。”沧姬轻声耳语。
没有旁人听到,甚至沧姬自己也听不到。她害怕被拒绝,也知道必然会被拒绝。她不知道自己心里还在盼望些什么,于是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好。”庄望剑回答。
沧姬久久黯淡的眼神突然变亮了起来。
“我只希望,你不要为难蓝田,好吗?”庄望剑的语气几近于乞求。他还有几日的岁月?他不知道,所以这是他能为蓝田做的最后的事情。
“好。”
为什么要说好,沧姬冷漠的看着庄望剑。
好我答应你,因为,我有更好的办法,让你后悔说这句话。
因为上一秒她的心里被灌满了糖,下一秒她还是回到了冰窖。即使待惯了冰窟,她也是能感受到痛苦的。
沧姬的牢房里其实并没有老鼠和蟑螂,有的只是蓝田身上被子夜蛊啃食的日夜不尽的痛苦。好在渐渐地晚上开始有一段时间变得神志不清,所以就忘记了痛苦。
当庄望剑前来探望时,蓝田更多的是惊讶。
“你应该早些杀死我,那么你也就不用承受那么多的痛苦。”
“你都知道?”
“我以为我知道,但其实我并不知道。”庄望剑无奈的笑了笑。
蓝田听不懂,只能冷漠的看着他。
“罢了,都无妨了,反正明日我便要和沧姬成婚了。到时你也会得到解药。”
“成婚?”蓝田轻声问了句。身体的痛苦让她全身颤栗着,可即使是这样的疼痛也无法掩饰她内心的伤感。为什么?为什么会痛?
“真希望你们现在就可以成亲,这个毒真是让人痛苦不堪。”为什么她要努力说这些话来掩饰自己的心痛,为什么她要装出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
蓝田以为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光复木蓝府,却不知道自己心里竟然有着这么多的谜。蓝田背过去不在看庄望剑,她害怕自己的泪水会被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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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的时候,蓝田被放了出来。杜王庄一片红妆,甚至满城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庄内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让见惯了凄凉的蓝田有一些不适。蓝田努力支撑着因为疼痛而疲惫不堪的躯体,走到了拜堂成亲的厅房之中。
沧姬确是有真本事。她用美色结识了多个帮派的首领,又用奇毒让人屈服,所以这场婚礼浩浩荡荡,全城瞩目。
蓝田隐约听到了身边的人在议论,他们说这杜王庄的二庄主从来不做无用之事,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利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以嫁给这庄望剑,怕是也别有用心。同时这也证实了庄望剑并不是像最近传闻中这样弱不禁风,这些消息怕是别有居心的人听说了庄望剑要娶沧姬的事情而散布的谣言。
这些人真是聪明至极。蓝田苦笑着。
也许,这也就是沧姬要求嫁给庄望剑的原因吧。回想起那天沧姬的眼神,绝对不是看仇家的眼神,而是一副爱而不得的表情。像沧姬这样的女人也会有爱而不得的时候吗?蓝田突然觉得看不懂这江湖。以前为了复兴木蓝府,整天只有杀人和被杀。渐渐地发现,原来有比杀人更复杂的事情。
沧姬向来雷厉风行,连婚礼也是这样。没有任何的前缀,就开始了拜天地。杜王庄的庄主坐在了父亲大人的位置。一直以来都传闻沧姬是靠着魅惑杜王庄庄主而迅速得势,今日庄主的这个出席方式,像极了想要迅速撇清这个谣言。又有人在议论纷纷,说,杜王庄庄主可能是害怕身为剑宗的庄望剑日后会杀掉他,所以才急不可耐的认沧姬做干女儿。
“一拜天地。”
婚礼马上开始,蓝田觉得脑袋很混沌。她仿佛看见一个很久以前的似曾相识的场面。“难道是过了疼痛的时间,开始进入疯癫的阶段了?”蓝田惊恐的想,“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也不能!”
“二拜高堂。”
蓝田隐约看到父亲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十分年轻的人。“不行,我要快点离开,我不能……我不能在这里失去意识……我会做什么?我不能……”蓝田的内心突然十分的害怕,就在她仓皇的想要逃离的时候,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现。
“且慢。”那名男子轻飘飘的落地,蓝田瞟了一眼,竟然是自己幻境中那个坐在父亲的位置上的年轻男子!“沧姬姑娘或许忘了,六年前这位剑宗庄望剑前辈是娶过一名女子的。”
“是啊,那又如何,男子三妻四妾,自古伦常,况且夫君早已经将那女子休了。”
“沧姬姑娘倒也真是大方,还未进门便已经叫着夫君了呢。既然沧姬姑娘不在意那个女子,剑宗是否在意?”那名男子神情复杂的看着庄望剑,未待他回答,又问,“这杜王庄自称名门正派,可还记得六年期平成的屠城大案?不知为何,近两年来凡是知道案子真相的人全都消失不见了呢。”
沧姬瞪大了眼睛想要一把抓住那名男子,蓝田却在此时手持长剑双目狰狞的向庄望剑冲去。“庄望剑,你纳命来!”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将全部人都震慑住,唯有庄望剑,倒像要解脱了一般闭上了眼睛。
“不,我绝不会让你杀了他!”沧姬嘶吼着。
红色的鲜血染红了红色的婚衣,蓝田在剑刺透身体的一刹那忽然惊慌的瞪大了眼睛,猛地将剑拔出。血顿时喷涌而出,染红了蓝田的衣裙。
也许,本就不该心怀希冀,早就应该将庄望剑一剑杀死。沧姬想,这样,就不会再有今日的生死离别。明明就要触手可及,可最后还是在指尖划过。
好想回去啊,回到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每日我在一边弹琴,你在外面练剑,我抬头看着窗外,盼卿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