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村庄,天佑才看清这缕炊烟原来从汤三娃家窑洞的烟囱中冒出。在汤三娃破败庄廓前的场围子里,围着三四个人正在忙乎着什么。他越发觉得奇怪了,汤三娃穷地叮当响,怎么可能这会儿做晚饭呢?
说起汤三娃,不得不说凤龙庄的汤姓。这汤姓的先人,原是董耀祖老祖太太的娘家后头,原来在汤池河那边居住。
说地更远一些,董耀祖的老祖太爷原本不是凤龙庄人,他们董家的老根子在义岗川的老董源。不知什么缘故,反正董老祖太爷来到凤龙庄定居下来。据说他为人精明圆滑,善于四方周全,得到凤龙庄王姓村人的认可,后来他经人撮合,娶了汤池河的汤姓女子为妻。
董耀祖老祖太太嫁给董耀祖老祖太爷之后,鉴于董家一户人力单薄,难免受人眼色,董老祖太爷便叫来了董老祖太太的一位同族亲堂兄弟,来凤龙庄家里帮忙扛工。
这汤姓族人的祖上,据说曾出来过一位随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开疆拓土的大将军。汤大将军长得如铁塔一般高大魁梧,力量赛过犍牛,人又豪气干云,善于在乱军中取敌酋之首,为明朝的建立立下过汗马功劳,颇得朱元璋的赏识,开国后自然得到了不少赏赐。可是后来朱元璋开了杀戒,大戮功臣,大将军也未能幸免。他的家里人为了躲过杀戮,一路西逃到了平襄境内,最后在汤池河安家,以给当地的大户人家扛工讨生活。
大将军的后人就这样在平襄一辈辈继承下来。他们遗传了大将军的良好基因,个个生地结实高大,孔武有力,天生一副好体魄。
那时凤龙庄人口本不多,冒顶梁上还有许多未经开垦的荒地。董老祖太爷与汤姓扛工起早贪黑勤勤恳恳开荒地种粮食,渐渐积攒了一些家底。后来,董老祖太爷还为汤家这位舅子兄弟娶妻生子,汤家便也在凤龙庄定居下来。可是由于自己没有田土,加之又有着姻亲的关系,汤家先后两辈子人为董家扛工的传统没有变,一直传到这几辈子人,才略略有所改变。
汤姓的后人众多,现在已是凤龙庄的一支大姓。其中有一个后人名叫汤大山,他除了租种董耀祖家最好最肥沃的田土,在董耀祖大主事的那会,由于他办事精明,还兼着董耀祖家半个管家的事务,替董耀祖大催粮收租,赶牲口粜粮食。
汤大山的大哥俩口子,原先也是董耀祖家的长工,后来租种了董耀祖家的田土成了佃户。俩口子先后生了三个光头儿子大娃、二娃和三娃。老俩口省吃俭用,辛苦劳作,先后为大娃和二娃娶了小户人家的女子为妻。老大老二两个儿子成家后又各自生了娃娃,因家大人口多,老俩口便让大娃和二娃分家另过,独与三娃相依为命。
不久,老俩口终因积劳成疾,还未为三娃娶上媳妇,便双双亡故了,留下三娃一人守着破旧的老庄廓。
汤家这三兄弟中,大娃老成,二娃彪悍,三娃年龄虽不满二十,却最是勇猛。如今,兄弟三人都为董耀祖家扛长工,平日都在董耀祖家吃喝。大娃二娃家有妻小,家中的妻儿要吃饭,生火做饭烟囱冒烟是自然的事情,但三娃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一年之中天天冰锅冷灶,怎么会这时候冒烟呢?
天佑也想过去看看究竟,无奈肩头扛着粮食,手里还提着一副榆木鞍子,他不再多想,径直回到了家里。
进入自家院场,天佑刚将榆木鞍子挂到钉在驴圈边墙上的一个木橛子上,长工汤没话在屋中听到动静走了出来。他扛过天佑肩头的粮食,看见驴圈里空空荡荡,问道:“黑驴呢?”
天佑不愿说昨晚遇到了强人,免得汤没话把这事传给正德和王商氏听,让大和妈白白替他担心,便说:“跑了。”
汤没话惊奇地道:“跑了?怎么竟让驴跑了?怎么没找找啊?”
天佑故作平静地说:“牛马山上遇见野物惊了黑驴,再也没找着。”汤没话“唉”地叹了口气,扛着那袋粮食进院了。
天佑跟着进了院里,王商氏站在厨房檐下,见了他,急匆匆地走过来说:“天佑啊,你总算回来了,怎么这么久,娘可担心你啊。”
天佑把身上背着的褡裢解下来递给了王商氏,说:“娘,这不是没事么!褡裢里有柳叶装的给你和我大的吃食,赶紧取出来,别捂坏了。”随之,他听见客房里有人与正德说话的声音,便看着王商氏,问:“娘,家里来人了吗?”
王商氏看了客房一眼,低声说:“是你董家伯看你大来的,快进去向他请个好。”说完王商氏又问道:“柳叶一家都好着呢吧?”
天佑边走边说:“都好着呢,你小外孙都长大了呢。”
进了客房,天佑看见董耀祖正坐在椅子上,点着清油灯盏,捏着柴火棍儿,捧着那柄黄铜长把烟瓶抽水烟。天佑问候道:“董家伯来了!董家伯好。”说完看了董耀祖一眼。
董耀祖皮肤白净,面色红润,气势凛凛。他头戴狐皮长毛高顶子翻边棉缸帽,垂着一条乌黑麻花粗辫子,上身穿着圆襟黑缎子长袄,下身穿着黑漆皮质筒裤,脚蹬一双白底羊毛毡窝窝,活脱脱一个有钱有势的大东家。这么有势的主儿在家里,天佑顿觉有几分不自在。
董耀祖听见天佑的问候声,捏着柴火棍儿应道:“天佑来了呀,听说你大绊了一下,我来看看老伙计。”
董耀祖与正德同年出生,一起玩大长大,又同时受教于王老先生,这老伙计的称呼倒也恰如其分。
天佑看见桌子上还放着一包糖纸包裹着的麻皮点心,猜想是董耀祖提来看正德的礼当,微笑着客气道:“把董家伯麻烦了。”
董耀祖吐出一口烟,说:“都是一庄人,还是老伙计,应该的。”然后对着炕上的正德问:“刚说到哪儿了?哦,对了,驴。你说怪不怪那养驴的人家?都是庄稼人么,怎么能让驴独自跑了?”
正德应承道:“是啊,驴是咱庄稼人的ming根子呢。”
天佑本想打个招呼就退出客房,听见他俩谈论驴的事情,立住脚步没动弹,心想,那黑驴自个跑到了凤龙庄?这可好办了。
只听董耀祖说:“就说嘛。这驴被汤家三兄弟逮了,能有好下场么?自己跑来的,又不是偷来的,他们逮住宰了,与咱们这一甲也没甚关系。”
什么?驴被汤家兄弟宰了?莫不是牛马山上的强人是汤家三个兄弟?天佑差点惊叫起来,忙问:“不知那驴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呢?”
董耀祖扭头看了他一眼,说:“三娃今早去河边担水,在凤龙河里遇见一只受伤的驴,给逮住了。弟兄三个今早一直忙乎着宰驴。听说二娃绑驴时还被踢伤了肩膀,疼地腰都直不起来,这会怕肉快烂锅里了。”
天佑一时大惊失色,昨晚自己遇见强人时,由于夜色漆黑情势危机,他根本没细分辨。现在想想,那前头拦路的俩黑影人,确与大娃二娃个头相仿。慌乱之中自己用柳棍劈下去伤着的估计是二娃,那提着刀追自己的,不是三娃是谁?
天佑扭头跨出客房门,想去汤三娃的庄廓边看个究竟,他们三个宰杀的,到底是不是自家那头黑毛驴。
下了客房台阶,天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几个问题。他们三个胆敢去牛马山结伙抢劫,是自家的毛驴又能如何?他们如果一致说,驴是从凤龙河里自个跑来逮住的,难道能承认自己去牛马山乘夜去做强人?让他们赔,他们能认账么?这怎么可能!他们不认账,自己吵仗打架,能让驴回来吗?驴都煮在锅里了,显然是不行。那能去报官吗?
如今,董耀祖接了他大的事务,是凤龙庄的甲长。这甲长除了清点户口、征收赋税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事务,就是维持本甲本庄的治安。可谓保甲之设,用以弥盗安民。但凡所属甲内出现匿逃盗贼之人,若甲长隐瞒不报,除牌内十户受到牵连,甲长也难逃其责。凤龙庄出现盗贼,天佑要报的官,首先应该是甲长董耀祖。
现在,董耀祖都说那驴,是汤家三兄弟从凤龙河边逮住的,不能算偷盗。天佑没有其他人证,董耀祖又与汤家兄弟划为同一牌户,董耀祖当然怕受牵连,怎么可能只听信自己一个人的话呢?
罢了罢了,虽然丢了一头驴,自个总算毫发未伤,命还在,粮食也在。人在做,天在看。这事就烂在心里吧,烂在心里比说出来要好。天佑强咽了一口唾沫,跺脚走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