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在浙中一城市的一座紫檀博物馆门口,一名看似年纪五十的妇人在自己的高档小轿车前犹豫不决地看着眼前的石狮朱门,直到司机座上的年轻人投向妇人的眼神愈变探究,这位女士暗暗狠一捏拳头,终于走进这座私人博物馆。
妇人进入博物馆,就见门内的两位位穿着金色绸缎旗袍招待员围上来,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夹着文件夹和卷尺要为妇人登记。这位妇人像是在门外下了足够决心,很快就抓住一位最近的招待员斜身轻问了一句。这位被抓住的招待员听完一愣,反应过来,便转头遣散了另一位同事,带着妇人上楼了。
紫檀博物馆分作五楼,第一楼是真正存着顶级紫檀工艺品的地方,但其他几层也都是放着珍贵稀有的红木和红木家具。同时这里也存着聆郎满目的大师书画,瓷器,石雕等工艺品。然而,即便当招待员带着妇人经过存储价值几亿展品的展厅,妇人也毫不不斜眼,只是一路盯着自己的鞋尖疾步往前走。
年轻的招待员见此,这顺路介绍自己引以为傲的展品宝贝的心思也没了,只得领着妇人快速进了室内观光电梯,上了四楼。
到了四楼,妇人被领着转转悠悠晃晃荡荡拐了好一会儿,从明亮的展厅拐到还未对外开放只做储存目的的偏厅。在期间光线最差的一段路,连妇人都差点以为自己被拐骗进了什么不知名的地方。正值此时,拐角后突然前方光线逼人,正是中午的阳光从正对面一大片玻璃窗内打入,充盈住了面前的一个房间。妇人抬头,前方挂着块缅甸花梨的牌匾,上面贴金却又寥寥草草地写着:
“十三画社”。
招待员带着妇人站在用来隔离空间当做门的一双博古架外往里看。此时正见,外面阳光大作,披散在房间中,房内看似无序地堆放着各类物品,其中大多都是古色古香的红木制品,瓷器,香坛,还挂着不少国画作品,但同时却又叠放着素描和碳画,最占空间的则是大小不一的油画。总体一看,虽然主要还是古风范,但是也有那么点中不中,洋不洋的样子。
期间最占地方的是一张四米长的大红酸枝光板画桌。但画桌下却又奇奇怪怪的加了两个大抽屉和百宝柜,样式上看还是文邹邹的画台子,却更像老板用的大班桌。桌上零零散散堆着各种硬度的铅笔,长短不一的笔刷,不同用途的橡皮和不同材质的纸张。桌子中间,正趴着个人。
正午的阳光不偏不倚地照耀在这个人背上,妇人第一眼没注意,正是因为这人有一头似乎及腰的长发披在肩背上,在阳光下反射着棕红色的光泽,将这整个人都融入了同样棕红色的大红酸枝桌面里,只剩下半只手背搭在一只铅笔上。距离再近些,似乎还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呼吸和轻轻的鼾声。
招待员见状,颇为尴尬的看了妇人一眼,转回头敲敲大叶紫檀的博古架,唤道:
“李川,有人找你,别睡了,这样该中暑了。”
李川,是我。
我曾经这么介绍我自己:女,93年出生,从高二起在美国东海岸P州读美高,后来考入西海岸S市的一所小有名气的大学,美术油画专业,毕业回国。
这是最平凡也是最官方的介绍,在政府的档案里,估计也就这些个人经历。
我的老爹是这座博物馆的创始人,总是被下面的工作人员叫老大。我自高二出国后留学五个年头就了回国,刚回来的时候帮着馆里打了一段时间杂工,转遍了所有部门甚至包括后勤,但被所有人认为是碍手碍脚。最后和老爹讨了个情面,在博物馆角落里划了一小块展厅,装修装修成为了自己的私人画舍,于是终究还是干回了本行。
老爹这样说,女孩子学画画不错,再嫁个门当户对的,年纪大点以后说不定还成了大师,他也就不操心了。所以回来的第一年内,他帮助我获得了各种艺术类职称,安排了不少相亲,还得贴钱装修画舍,让我这小小的富二代日子过得颇为滋润。而我为了不要显得那么坑爹,也老老实实帮助设计一些家具样式之类和专业能搭点关系的活,偶尔也拿着几张画跑跑北上广参展卖点小钱。
我的母上大人则是为远近驰名的女强人,也是老爹当年的创业合伙人,如今除了博物馆,母上大人自己又开设了所沉香馆,在她四十岁生日那天又开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老爹和母上大人在我三岁那年给我添了一个弟弟,名字唤作李晟。这个家伙,我总是隐约想着上辈子绝对是欠他的,作为弟弟,难道就不能好好呆着给姐姐做一位安静的美男子吗?
但无论如何,我的第十三世轮回,目前过得很顺当也很幸福。
生死轮回,这是我的第十三世。每一世,我都是画师,我都为别人画画。第一世,在第一画舍;第二世,在第二画舍;第三世,在第三画舍,以此类推。我只是用这样的方式,标记我的每一世轮回,和记住已经逝去的过往。
我能清楚的记住我的轮回,但是时间太久,总是有很多事情会被忘记的,而巧的是,我还属于记忆力尤其不怎么好的那一类。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做些历史学术考古方面的工作,我只是每生每世的不断地重新学画画,不断地替人画画罢了。
生死十三道轮回,我换了十三个名字,换了十三对父母手足,换了十三张人皮相貌,经历了种种姻缘,种种悲欢离合,和种种死亡。还好,这些种种,我都忘却得差不多了,不然,大抵是要被这些种种记忆折磨成妖魔了。
咦?难道我还不算是妖魔吗?
这位女士和楼下的小赵姐走到画舍的时候,我正在睡觉。当我睁开眼睛撑着手看着这位女士,她的眼神明显亮了一下。直到小赵姐打了个招呼下楼去了看不见影,这位女士才走到我面前,她展开手心,有一张纸片,上面有一个朱红色的印章,泛着隐隐的金色光彩。她微微颤抖着问道:
“我从一个人手里拿到这张名片……那人说,拿着这张名片来这里找你,你能……”
我看的出来她很犹豫,就好像要说一件很弱智无法令人信服的事情。
“…你能帮我回到过去…”
果然是一件很弱智和无法令人信服的事情。
“我,的确可以。”
……
房间内沉寂了很久,我看着她手连着身体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几乎就要倒了。
“小姑娘…不是…大师,我…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是怎么会有这种神通……但是我希望您不要骗我,我其实平时都不信这些的……”她急于解释自己并没有那么荒唐的要去相信这种似乎愚蠢的骗术,但是她闪动躲避的眼神却急于证明她慌不择路,已经上钩。
我听她换了敬称和语气,有点好笑,几千年了,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是笑点一点也没有升高,保持在最低线以下。
“您叫我名字吧,我叫李川,我不是什么大师,只是一个画师而已。至于我为什么能帮您做到这件事情,您应该不会比我如何能帮你做到这件事情更加好奇吧。”我起身走到画桌对面拉了出一张太师椅,好让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我面前。
“是,只是,您知道毕竟这件事情太……”坐得近了,我看见她精致的纹眉和眼线,是很久以前那种最流行的棕红色。但是,尽管看得出有花心思保养,但她的皱纹已经布满全脸,似乎在张牙舞爪地向我叙述在她身上发生的故事。她烫着高高的红色卷发,很适合中年贵妇人,又精神又有气质。然而,她的眼睛浑浊,布满血丝,混沌又疑惑,疑惑又绝望,这是一双老人的眼睛,而这双眼睛现在看着我,瞳孔内折射除了一丝丝的光线,就好像希望,在黑暗中沉淀。我知道,她的希望就是我。
“您不用说了,也不需要告诉我您是谁,你如果真想说的,我会知道的。”
她顿了顿,似乎一句话也说不下去了。
“给您纸片的人,告诉过您交易的规则吗?”
她抬头,有点大梦初醒的样子,她提高了嗓门,却又立刻轻了下去:
“我知道。我…在疗养院的顾医生说过了,你给我画一张画,让我回到过去,我…”
“首先,”我打断她。“我并不能无目的带您回去任何时间点。我只能带您回去做一个曾经做过的决定。所以,只有您是因为有一个曾经后悔的决定,我才能帮助您。
我带您回到那个时间节点后,您会做一个和原来不一样或者完全相反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就取决于你现在的想法。然后您的人生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发生变化,同时您会从新拥有从那以后崭新的人生。
但是,在您回到过去之后,您不会想起来我,不会记得这场交易,不会记得那个时间点后发生的事情,您是回到了当年的您,从新开始经历您的人生。”
“我可以从新经历我的人生?!那样的话…。。”
“先让我说完吧。这一切也可能只是一场梦而已。我刚刚说过,您回去之后不久,您会失去现在的记忆。当我确认您所做的决定产生的后果基本完全展现后,我会找到您,我会来还给您这一世真实的记忆。对比两场记忆过后,您可以选择将一切当做一场梦,回到这里,或者将那场所谓梦里的所有都变成现实。”
其实这就好比考试作弊。人在做人生决定的时候,所设想的未来和结果就好比自己计算出来的答案,真正写下的选项是最后做出的决定。然后当人可以经历两个不同决定产生的不同结果之后再进行比较和选择,就好像老师提前发给你答案,看看对错再下笔。
“这样看来的话,我好像只赚不赔啊?还平白添了寿命?”她看着我的手下划圈的10B铅笔,眼中不经意透露出了些精明的神采。
“刚才说的是我可以为您提供的服务,当然我也是索取报酬的。”我笑笑,10B的铅笔在指尖打了一个旋,在纸上划下来又黑又粗的弧线。
“当您比较两段人生后从新做决定后,如果您选择新的人生,您可以继续您新的人生。但是,如果您选择维持原来的决定…”
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睛:“就如何?”
“您会回到现在,然后只剩下五年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