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青碧砖石在平原上砌起一条俯卧长龙。这些砖石曾是高僧善信慕佛国之名,于此地聚集成城,遥遥向佛的明证。如今人走楼空,城拆屋毁,它们全被推倒拆卸,堆积在战线之前,成为佛国抵挡燧宫的一条高高城墙。
战争已经持续不少天了。
青碧砖石已被鲜血涂抹,其上每一道的血痕,均是佛国子弟与燧宫魔徒的性命明证。虽没有人愿意承认,但其中佛国子弟的鲜血所染红的位置,又比燧宫魔徒要多上许多。
守边人数一日日减少,此地士气却一日日惨烈。
尤其日前戒律首座的消息传来之后,人人洒泪,复萌死志:佛魔相悖,无能同立,此躯微残,死不足惜,惟愿,守土不失!
日影升至中空,远方战线上,燧宫的大队人马再一次出现佛国僧众眼中。
守着钟楼的僧人立刻敲响紧钟,九响钟声传遍防线,堪堪休息了半夜的僧人耳听钟声,大多连眼睛都还没能睁开,就再次手持兵刃,沿着睡觉都不会走错的熟悉道路,一路冲上城墙,站在自己防守方向,极目向前眺望!
城楼上的骚动刚刚停下,城楼下又传来动静。
数息之后,寺务首座及修持首座,剑宫镜留君、晏真人,落心斋静疑女冠,还有一位这些僧人并不认识的年轻男子,一同上到城墙上来。
此地值守的僧人回首一看,刹那愣住:这……这是我看错了吗?为何寺中两大首座,正道所有头脑,都骤然出现在此地?难道我们的防线已经彻底守不住了?邪魔他们马上就能冲进来大肆屠杀?
他心中正惴惴不安,就被寺务首座叫了名字:“慧意,你过来。”
慧意紧绷着心来到众人面前:“两位首座,镜留君,掌教们,不知有何吩咐?”
寺务首座道:“如今情况如何?”
慧意立刻道:“情况不是很好,邪魔的攻势越来越厉害了,昨日加持了金刚咒的城墙又坍塌了一段,若非弟子们及时以身顶上,恐怕昨日他们就能冲入城墙内部了!此番邪魔早早拉开攻势,弟子恐怕他们决心于近日之内攻下城头——”
话音才落,远方忽然发生异动。
只见燧宫部众忽然前冲,人头攒动,恰似黑云,黑云翻涌,天地变色!
守着城头的僧人骤然变色,慧意匆匆转身,没来得及吩咐左右,一道声音已自他身后响起。
“你们带了多少人来?”
说话的是谁?慧意念头一闪,紧接着又听见两道声音,竟是静疑女冠与晏真人先后回答了这个问题。
静疑女冠歉然道:“时间仓促,如今我只带了三百弟子前来。”
晏真人也道:“我带了五百剑宫弟子来。”
度惊弦漫不经心:“也够了。”
寺务首座再道:“燧宫已来,此事就交给度先生了。”他说罢,再叫慧意,“慧意,待会你听从度先生的命令,度先生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度先生?
慧意立刻看向度惊弦,却见度惊弦侧头转向镜留君,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如今他对度惊弦的好奇已彻底压倒他对两位首座及其余掌门的敬畏。他规规矩矩束手站在原地,表面上垂眉落眼,暗地里却竖着耳朵听度惊弦说话。
做这事的时候,他提心吊胆,生怕首座及掌门们发现他的不规矩,可事到临头,悄悄关注度惊弦及周围的他却陡然发现,这一圈人中,好奇的并不止自己一个,两位首座,晏真人,静疑女冠,全在度惊弦开口说话的一刹那便将目光集中在了度惊弦身上!
这两人的悄悄话我还是悄悄听,他们反倒光明正大地听,比小僧更不讲究。
慧意一时撇撇嘴,旋即意识到自己的狂悖,连忙在心里念了数声‘阿弥陀佛’,重新束手恭立,悄悄听话。
大庭广众,度惊弦话很少,对言枕词说的更再正经不过,只有一句:“你先前往那一处,等我传信。传信一到,你就依我方法,起地心之水,绘大阵源头。”
言枕词一点头:“我明白。”
他话音落下,一句也不多说,直接起剑离去。
度惊弦自人群中走出,走到了城垛之后。
由燧宫部众汇聚而成的黑云已经飞过半途,夹杂在黑云中的狂笑呼喊更似已响在众人耳畔,防守僧人一个个捏紧刀棍,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了敌人身上。
慧意的精神同样紧绷!
这个时候,多日以来游走生死之间,目送弟子伙伴残肢断臂、一一离去的残酷记忆完全复苏,他的灵台霎时蒙上一层血光,而四下响起的佛号与梵唱更如战斗的号角,叫他眼里心里,所有注意全被前方敌人虏获!
直到平稳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如闪电劈开沉黑夜幕!
“一队僧众往东三西四方向,二队僧众往北五南七方向,三队僧众往南四西五方向……”度惊弦说着,看了慧意一眼,“等什么?”
慧意陡然惊醒,连忙将度惊弦所说布置传递下去。
慧意一边智慧,度惊弦一边说。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从最初五息一句变成三息一句,又变成两息一句。
慧意此时此刻已经没有闲心去关注前方战场了,他全心贯注,依照度惊弦所说去做,渐渐竟有了一种如臂指使的快感来。
度惊弦:“找些指节长的草杆来。”
慧意:“指节长的草杆——”他一句喊完,见左右茫然望他,才醒悟到自己说了什么,“草杆?”
度惊弦不耐烦地一挑眉:“有问题?”
没有任何问题!
慧意抓来一个没有安排位置的成人腰高的小和尚,吩咐对方起城墙下找一堆指节长的草杆上来!
他虎着脸低声吩咐道:“赶紧去,这个任务非同小可,不比与邪魔战斗来得轻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小和尚高声应“是”,转身飞速跑下城墙,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城墙之上,城墙倏尔一颤,那远远而来的黑云已经团团扑上城头,两方人马正面相对,白刃相加!
黑云卷上天空,杀声袭入地面。
邪魔背后,亲自督战的明如昼远眺前方,见黑云包裹城墙,城墙正在黑色潮水的攻势下瑟瑟发抖,满意似地微微颔首,对左右道:“今日破此防线。”
左右狞笑:“是!”
气势汹汹的黑云落在城墙之上时,慧意已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
但两方交手,不过两刻,佛国僧众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燧宫邪魔来得如往日一般气势汹汹,可落在僧人身上的压力却比往日差得许多,僧人们初时还以为这是心中错觉,直到打了两刻,他们一个人不死,就连受伤之人也有人及时将其替下,交替之中,彼此队伍纹丝不错,还能切瓜砍菜一样将冲上来的邪魔斩落城墙之下!
“这是阵法还是仅只精绝奥妙的排兵之法?”一声喟叹自慧意背后响起。
前方已不需担心,慧意回头,见静疑女冠正与晏真人低语:“真人以为呢?”
晏真人凝神片刻,摇摇头道:“我也看不出来,但不需布置,不需训练,只使人站在特定位置就反败为胜,如此神技,无论阵法还是排兵之法,都神乎其神。”
静疑女冠看看天色,再道:“如今天色也差不多了,计则那边应当也做好了准备,只望他们那边也一切顺利。”
晏真人目光则向言枕词离去方向眺望,低语道:“不错,这才是今日至关重要的一事。”
后面两句,慧意没有听明白,但他情不自禁地再将目光转向度惊弦,就见不知何时,度惊弦已拿着指节长的草杆,在城垛上摆起图案来。
那图案四四方方,层层叠高,慧意专注看了一会,意识到这大概是……一座殿宇的地基?
计则君带着一百落心斋女弟子伏在荒野之中徐徐前行。
此处已经非常接近燧宫的大营了。
天空上不时就会有一两老魔横飞而过,她们背后不足五十步,是大批燧宫邪魔;再算百步,是明如昼的中军位置;更别说向前百步,连界渊都有可能出现!
计则君手心里掐了一把汗。
她的心脏飞快跳动,紧张得都要从喉咙跳出胸膛,跳到外头来了。
但紧张滋生兴奋,兴奋引出期待。
她匍匐着,按照度惊弦的吩咐,来到了大地的穴眼之处,并静悄悄帮助其余女弟子一一分卧开来。
她们只有一百人。
但这一百人松散着,分列着,将燧宫的半个后军都包围了!
当她再次伏在自己的位置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经带上了一缕微笑,她只在想:
这为度先生可真是神奇,从几天之前就能预测邪魔的动向,真让我们能不惊动任何一个邪魔,就潜伏到了他们背后。
我的伏杀狩猎与其相比,简直像是小孩儿的过家家。
她将手心按在地面,等待着那代表一切开始的震动从地底传来,心中还分一念惦记度惊弦,既佩服,又不服:
难道幽陆上还真生而知之的智者?
等我回去,一定要找他多聊一聊!
言枕词已在起水之处等了一会。
他拄剑立地,静静看着前方绿树。
当圆日移动,绿树树下阴影偏转,言枕词掌心吐力,将剑向地底重重刺去!
他的心神缠在剑上,与剑一道进入幽微黑暗的地底之中。
向下,向下,向下。
不知向到多下,他忽然感觉一股阴冷之气缠上心神。他放开心神,任由这股气息缠将上来,也在此时,静杳的心神听见潮汐之声,涛涛而来。
就是现在!
言枕词缠着这一道气息,自地底迅速朝地面游去。
在他上升的过程中,一道又一道同样的气息自四面八方飞速游来,每一道气息加在他的心神之上,他的心神就更沉重一分,等到接近地表之时,本来轻若无物,可以瞬息千里的心神已经重于千斤,如负山峦。
山峦之重不如言枕词脚步之坚!
言枕词咬牙使心神回到身躯,归位刹那,巨浪之声凭空出现,言枕词双眼一睁,仿佛于青天白日之中看见无极巨浪,自天而下!
那铺天盖地的巨浪虚影将人没顶,可没顶之后,人立原地,而巨浪无踪。
这时,真正的滔滔水声自地底传来,继而,震动以他剑之所刺为圆心,四下辐散而去!
燧宫众人还沉浸在杀戮攻伐的快感之中,而明如昼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他眉头微皱,上前两步,看向前方战场。
他一眼扫向城墙,那残破的城墙竟直到现在还没有一处坍塌;他又一眼扫向墙底,今日似乎没有几个和尚跌落城头。
他沉吟着,正欲上前,忽然天摇地动,山川皆颤,隆隆声响之中,燧宫众人一时惊慌,数位首领立刻四下弹压魔众,明如昼倏尔飞上天空,正欲寻找震动源头,却听却听嘈杂声音自背后传来!
他循声看去,见百数落心斋女弟子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出现在自己的大军之后,她们手中的长剑均刺入地底,这时一声哔剥,大地如同镜面一样龟裂,并于眨眼坍塌下陷,只见黑暗一旋,那身处地裂之中的燧宫宫众除了部分可飞天者外,均被大地吞噬,彻底不见!
佛国防线之上,僧众与燧宫众人一样惊魂未定。唯独慧意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朝度惊弦方向看去。
这时间之内,度惊弦已经手中的草杆堆成了一座颤巍巍的大殿,方才震动让山川颤抖,众生歪斜,却偏偏不能摧毁这由草杆堆砌成的颤巍巍的房子。
如今度惊弦放下最后一根草杆,再轻轻一吹。
画栋坍塌,蓬草四飞。
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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