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家正版武大简直感激涕零,一副过年收到巨额压岁钱的表情,用眼神追逐着娘子眉梢眼角的笑意,目光中带着些贪婪。
潘小园有点不舒服,同时又忽然意识到,这个比自己矮上一头半的男人,说不定很久都没有收获这样的成就感了。说不定,自从他父母死后,他就再也没得到过别人的夸奖。
这么一想,顿时心一软,朝他由衷地一笑,鼓励道:“大郎本事渐长,挣钱养家,算账记账,真是越来越能耐。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同样是娘生肉长的,人家别的摊贩能做到,你不也照样能做到?以后挺直了腰板赚钱,看谁还敢瞧不起你!”
武大听了这两句,眼睛却直愣愣的,看着她,嘴张着,露出一种奇怪的费解神色。
潘小园心里一跳。不会无意中说了什么现代词语吧……
还没来得及慌张,却见武大鼻子皱了一皱,眼睛里居然闪了泪光,使劲吸了吸鼻子,伸手抹平头上巾帻,带着哭腔道:“娘子,你说什么?”
昔日那个只会指着他鼻子骂窝囊废的娘子,居然开始夸他有本事,会挣钱!
以前,每日陪着小心,不过盼着少挨几句骂,少受几个白眼。就算是他偶尔收入多些,回到家来,也不过是蒙她“嗯”一声,那张俏脸便不会拉得那么长。晚上赶他睡地铺的时候,也少些恶言恶语。要是她被他蠢笨憨傻的样子逗得笑了一笑,那他简直觉得自己是立功了。
而今天,她直载了当地夸赞了他,那语气是由衷的,一点也不带讽刺。她让他挺起腰板做人,说他不比其他人差!
武大觉得,自己的娘子今晚变得格外温柔美丽,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
赶紧又捧起账本,把一晚上的学习成果巩固了一番。
潘小园可有点舍不得点灯了——灯油十八文钱一斤呢!
便催他:“早点歇息,别累坏了眼睛。”
又是一句平平常常的关心话。武大受宠若惊,连忙跳起来,没口子答应,赶紧点上一枝蜡烛。跳动的烛光下,自己娘子那张娇媚的脸蛋显得格外有诱惑力。她还关心他的眼睛!
过去她看不上他,还说过什么,巴不得让他这双小丑眼睛瞎了,免得在她身上乱睃呢。
和所有阳谷县居民一样,武大每年过年时都会去报恩寺烧香许愿。他觉得老天爷手头一定有厚厚的一摞请愿书,就像知县大人案头的公文一样。而自己长得矮,那香插得低,自己的愿景大约总是被压在最底下,直到年底也没被翻开。
而今天,武大觉得自己每日的善良虔诚终于感动了上苍,老天爷居然翻了他的牌子!原来有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是这等滋味……
她今天心情这么好,是不是,不介意跟他一床睡了?
想到这里,挤出一个涎皮赖脸的笑:“娘子……你看咱们马上要发财了……给我生个儿子好不好……嘿嘿,嘿嘿……你生出来的,一定又高又漂亮,不像我……”
这种话潘小园已经听惯了,耐心敷衍:“现在还不行……”
武大一把将她拦腰抱住,赤红着脸,手忙脚乱的就来解她腰带:“今天我行!今天我肯定行!咱们生儿子……”
潘小园始料不及,用力一挣,小声道:“不成!你给我走开!谁给你生儿子!”脚步往后一退,踢到一张椅子,险些跌一跤。
武大的力气却惊人的大了起来,抓住她衣襟不放,耍赖般叫道:“生儿子!你、你都夸我有本事了……你都冲我笑了!你都冲我笑了!肯定是想跟我生孩子……咱们去睡觉……你是我老婆……脱了,脱了……”
“王母娘娘给我托梦……”
“我不管!我不管!我娶你这么久了,一个儿子都没有,让人笑话……”武大死命抱着她大腿,呜咽道:“…我……我是个可怜人,除了你,这辈子也不会再有别的老婆了,娶老婆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你……你别让我绝后……我得有儿子,不然对不起我武家祖宗……”
潘小园又惊又怕又怒,眼见被他往楼上卧室里拖,平日里计划得好好的,万一遇到这种情况,拧脖子捏蛋踹jj,可她毫无格斗经验,哪敢来真的,手脚先软了,被他拖了好几步,嗤的一声,衣襟散开,又不敢叫,只得狠命扳住门框,咬牙切齿:“今天你敢动我,以后一辈子走霉运!滚开!我看了黄历,今天没法生儿子!再这样我可踢你了!……”
乱七八糟地低声骂着,忽然眼泪就涌出来了,从来没有过的委屈。我好心助你挣钱改善生活,和颜悦色的跟你说话,把你当弟弟一样鼓励,你却整天就想着这档子事!
武大反而抱得她更紧了:“娘子……莫哭,我……我陪你睡觉,我知道你也想要儿子……有了儿子才能好好过日子……”
“啪”的一声清脆,武大晕头转向,要一阵,才捂着半边肿脸,不相信地看着潘小园,“娘子,你……你……呜……”
潘小园也吓一跳,连忙退开几步,正想说些安抚的话,武大却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控诉道:“你打我!还不给我生儿子!我、我告诉我兄弟去……”
潘小园吓出一身冷汗,硬着头皮反唇相讥:“好,你去啊,大半夜的闹到县衙去,让全县人都看你笑话!他武都头也管不得家务事吧!就算他能把我下到大牢里去,我看你一个人怎么卖炊饼!怎么再娶媳妇!怎么一个人生出儿子来!”
武大开始还跟她梗着脖子,这最后几句话打到他心坎里,慢慢的蔫了。娘子说的是大实话,眼下他已经习惯了做生意处处依赖她。再说,当初娶她就是占了便宜,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德,没出一分一厘就抱回一个大美女,要是没了她,他哪有能力再娶一房?
潘小园见掌握了些主动权,捋了捋被拨乱的头发,继续危言耸听:“现在是生儿子要紧,还是赚钱要紧?我整日给你照顾儿子,谁来帮你赚钱?等到债主找上门来,咱们连房子都住不起,只能讨饭!你儿子也跟着讨饭!说不定还要让人捉去抵债!”说着说着就觉得荒诞,气得笑起来,“到时全阳谷县的男女老少都去冷铺围观你,咦,炊饼武大郎全家怎么搬去那儿了?他把儿子卖了多少钱?”
武大打了个哆嗦,彻底雄风不再,方才那点无中生有的底气已经被忽悠得底儿都不剩,缩回了正常的身高,小声辩解道:“娘子,你别生气,我也就是说说……”
潘小园趁热打铁,棒子完了给颗糖,皮笑肉不笑地安慰道:“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咱们说好了,家里的三十贯欠账不清,就别提生儿子的事。”
武大快哭出来了:“可是,可是那是一大笔钱,咱们就算把家什都卖了,也不够一个零头啊……我们慢慢还,那些邻居们也没要利息,都是好说话的……”
“笑话!那是人家跟你客气!你晚一日还钱,便少一分信誉,人家便更瞧你不起!
武大还可是可是,“咱们急切间哪能赚来这么多?你别异想天开,娘子……”
潘小园咬牙:“谁说赚不来这么多钱?”
武大倒一下子机灵了,低着头,小声辩驳:“赚一辈子,也许可以……可我都三十了……你总不能……让我绝后吧……”
潘小园再咬牙:“半年。给我半年时间,别吵着跟我睡觉,我专心给你赚钱,保证……”
武大摇头如拨浪鼓:“半年不行!太长了,我不等……咱们还是好好生孩子……”
“五个月。”
“不成,儿子比钱金贵……”
“四个月!”
“娘子……你随便闹腾,再休息五七天总够了,然后……”
“三个月。不能再短了。”潘小园说得斩钉截铁。王母娘娘的威慑力早就没了,银钱才是最能让人听话的东西,“三个月之后,我要是拿不出还债的钱,就说明我没有赚钱的天分,我安安心心在家给你生儿子。要是我赚得够了,欠债还清,以后这个家里得听我的。什么时候生儿子,我说了算。”
心里说的是:等欠债还清,我跟你武大再无瓜葛,到时候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离开你。
武大懵了好一阵子,极慢极慢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军令状,又安抚似的说:“可是,钱没那么容易赚的……多少人一辈子没见过三十贯……”
潘小园不理他,回到自己卧室,把门牢牢锁住,开始思考人生。
在气头上抛出这么一个疯狂的协议,总算把武大镇住了。但同时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三个月,除了日常吃穿用度,她要攒下三十贯钱。
而她自从穿越到现在,经手的全是零币,连一贯足钱都没摸到过!
然后手指头一拂,胳膊上的篮子盖儿微微掀开一条缝,露出里面三四个圆滚滚的雪梨。他立刻又把篮子盖儿扣了回去,挡住了那白得耀眼的柔光,仿佛里面装着王母娘娘的蟠桃。
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猴子,这一刻,却有着武林高手的风范。
一个衣着华贵的员外匆匆走过。郓哥双眼一亮,收了气场,拔腿就跟过去,哈巴狗儿一般黏在人家身边,弓起腰,仰起脸,笑嘻嘻地卖弄他的破锣嗓子:“张员外今日气色不是一般的好!上好的雪梨,补气润肺,止咳化痰,甜不过东街那个卖饴糖的小姐姐,郓哥儿跟你姓张!员外,来一个瞧瞧?”一面说,一面神秘兮兮地掀开一点点篮子盖儿,双手护着,生怕那雪梨着凉漏风,“刚卖出去俩,收了人家李员外十文钱,倒也不贵,可眼下我要回家看老爹,这一篮子二十文全卖你,怎么样……”
那张员外不为所动,任郓哥黏了几十步,目不斜视地走远了。郓哥也不气馁,正好走到一家茶铺前面,放慢了脚步,伸长脖子往里面一张,立刻又发现了新目标,破锣嗓子立刻又开工:“孙大官人,点茶怎的不配些果子!……什么,不要雪梨?你要什么,我去给你寻……”一面碎碎念叨,一面脚不点地,一阵风般出去了,也不知往哪儿转了一圈,即刻便寻来了三四种果子,笑嘻嘻地给那孙大官人摆桌上,顺带把自己的梨也卖了两个给邻桌。抛着钱袋,哼着小曲儿,笑眯眯地回来了。一路上东张西望,还在寻第三个买主呢。
潘小园看看郓哥,又看看武大,不好露出太嫌弃的神情。
武大对此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笑呵呵地看着郓哥回到县衙广场。方才郓哥抢生意,也就没来得及跟武大正式打招呼。这孩子却还算有礼貌,眼下闲了,朝武大大方一拱手:“大郎早!”那语气,跟武大俨然平起平坐的成年人。
武大不以为忤,嘿嘿笑了笑。郓哥这才又看到潘小园立在旁边。大概很少见到这个年纪的女人出门上街,愣了一愣,才故作熟稔地作揖笑道:“原来是嫂子,少见,少见。”
这声“嫂子”,比武松的“嫂嫂”叫得可随便多了,明显就是为了占武大便宜,给自己硬生生拔高一个辈分。孰不知几个月后,“嫂子”和西门庆的奸`情,他可毫不犹豫地给武大告密了。
潘小园也不点破,朝这小猴子露出一个唐僧般的笑容,中规中矩地还了个平辈的礼。郓哥那双大眼睛里立刻藏不住开心,笑嘻嘻地搓着篮子柄。
潘小园忍不住微笑。再精细,也终究是个孩子。
这时候又有几个人凑过来买炊饼。武大这回可熟练多了,加之郓哥在场,更不愿意被这孩子比下去,挺着胸脯,将自家猪油炊饼的好处一一介绍起来。郓哥听着,也觉得稀奇,在旁边插科打诨地帮腔,伸手从担子里掏出一个,煞有介事地嚼了一口,随即大惊失色:“大郎大哥!你快回家收拾收拾,明日可要吃官司了!”
武大一个哆嗦,刚收的几文钱滚在了地下,赶紧蹲下去捡。旁边几个客人也吓了一跳,纷纷问:“怎么了?”
郓哥举着那炊饼,有板有眼地说:“他这炊饼是偷的!一个月前,周守备家里头设宴招待东京来的钦差,那宴席里的炊饼就跟这个一模一样!我听周守备府上的小厮说,是请了东京来的名厨,一贯钱一扇笼做出来的呢!后来那宴席结束,炊饼还剩了许多,就都散给街上的小厮闲人了,我也抢得两个,供在家里,一天舍不得吃一口呢!大郎你实说,你这炊饼,是不是偷的周守备家的!”
他摇头晃脑的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客人已经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一个胖裁缝捂着肚子笑道:“真是孩子话,就算是偷来的炊饼,放了一个月,还能吃?早就硬成石头啦!这担子里的软炊饼,明明是大郎今日新做得的。”
武大在旁边忙不迭点头确认,一脸被冤枉的神情,不明白这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小孩子为什么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郓哥眼中闪过一丝不信,还嘴硬:“那想来是我记错了,也许是半个月前……总之,这炊饼绝对是周守备府上偷出来的……不信,你们尝尝,尝尝!”一面说,一面把那个油脑袋晃来晃去的。
其余的几个大人哪能像他一样随便抓人家的东西吃,都谦逊地笑了笑,摇摇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一个瘦秀才笑着给他纠正错误:“吃食这东西,又不是天下独一份,只要原料用量对得上,哪儿做出来的,不都一样?你小猴子别在这现眼啦。”
郓哥这才半信半疑地住了口,似乎是要找回些面子,指着那担子又问:“那你的炊饼,一个卖多少钱?”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