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稼了,使我不得开心颜。武松手里,提鹌鹑似的提着个赭衣矮个子,那人两手两脚乱扑乱抓,武松轻轻一抖落,就从那人袖子里抖落出一个绣着兰花的旧钱袋子,明显是女式式样。
“是你的么?”
围观人群立时明了,轰的一声炸开了锅:“小偷!”“扒手!”“大家快检查一下身上!”还有那么几个怕事的,本来还在买炊饼,这下都忽然想起来家里或许有事,纷纷低头朝着四面八方离开。
而那被抓住的小偷,只是慌慌张张叫:“饶命,饶命!”没办法,这下失手失大发了,人赃俱获,辩解都找不到借口。
武松其实盯了他很久了,一直没作声。他刚刚从县衙应差回来,看到哥哥的摊位居然破天荒的围了一圈人,看到嫂子潘金莲居然笑容可掬地帮着卖炊饼,犹豫了一下,便没过去打招呼。
嫂子变得,有点奇怪。
看那些钱的眼神,几乎要比那天端着酒盏、瞧自己的眼神,还要亲切些。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下一刻就看到了那只罪恶之手,自以为高明地搞破坏。真当自己是阳谷县第一高手呢?
潘小园这时候才意识到腰间缺了点什么,还没来得及竖起一根汗毛,就见那钱袋子已经回到自己鼻尖底下,顺手接过来,目光朝上一看,武松没正眼瞧她,鼻子尖指指,意思是小心收好了。
合着还怨她没把钱看好?
武松余光看出她一脸不服气,放低声音,惜字如金地解释:“让嫂嫂受惊了。”
这分明是说,犯罪行为他早就瞧见了,为了人赃俱获,才等到小偷得手之后才动手抓。因此是“让嫂嫂受惊了”。
还带钓鱼执法的?
潘小园脸上红了又白。这年头,县衙里能投诉公务员不能?
武松却不再瞧她,也没接收到她那个隐蔽的白眼,只是盯着那小偷,命令道:“抬起头来。”
立刻有眼尖的认了出来,叫道:“这不是董蜈蚣,啧啧,不务正业的,偷到县衙门口来啦!”
那小偷浑身一颤,也不分辩。立刻又有人想起来了:“嘿,前个月狮子楼雅间里丢了金银酒器,查出来,不也是他干的么!打了一顿呢。喂,大家来瞧瞧,就是这个人,以后小心他些!”
还是惯犯。武松见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有些人还凑过来,颇有拳打脚踢的架势,便不再耽搁,手提着董蜈蚣衣领,轻轻把他提得立起来,“去县衙吧。”
武大还眼巴巴地看着武松,似乎是想让他在炊饼摊旁多站一站。武松有些抱歉地朝哥哥一点头,意思是先处置了小偷再说。
众人立刻嬉笑着起哄:“去县衙!打他板子!看他还敢偷东西!”有人捡起一个被挤掉地上的炊饼,用力朝小偷身上扔。
还有拍马屁的:“武都头新官上任,果然雷厉风行!这些小偷小摸可不敢再造次了。嘿嘿,都头请,这边走。”
武松往前一看,武大的炊饼摊子前面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全是等着去县衙看热闹的。阳谷县地方小,难得来这么一出大戏,现在错过,下次更待何时?
小偷董蜈蚣还在他手里扭。武松冷冷呵斥了一声,转头淡淡道:“乡亲们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哪有人听他的,大伙反而簇拥得更紧了。人群一挤,地上又掉了好几个炊饼。
武松略略皱了皱眉头。他本不喜排场,这种扭送犯人的事情,平日里自然会派跟班的衙役,将看客先请走,免得节外生枝。但今日已经下卯,身边并没有人。而周围人头攒动,人人脸上都兴奋不已,竟和当日他打虎荣归的架势没什么分别。
倒是有人自发出来帮他维持秩序。馄饨铺后面转出来几个汉子,大声道:“喂喂,都别妨碍了人家都头办案,大家快各干各的去吧!兄弟们,咱们先回!”
几个汉子嗓门大,几双大手来回挥,百姓们这才像羊群一般,慢慢往外散。武松朝那为头的汉子看了一眼,颔了颔首,提起脚步便走,离开武大的炊饼摊,穿过小巷,朝县衙走过去。
那汉子却迎上来,朝武松手里提的小偷一看,失声叫道:“嗳,兀的这厮,不是我那董三兄弟吗?”
董蜈蚣急忙道:“是我,大哥救我!”
几个没走远的百姓都吃一惊,回头看。
那汉子似乎火气挺旺,大冬天的,也挽着两双袖口,露出左手腕上一个青龙头,右手腕上一截白虎尾,看看武松,又看看董蜈蚣,好似明白了什么,须发戟张,大怒道:“你这厮,从小不成器,害得我姑父姑母吃了多少苦,呕了多少气,现在倒好,做起贼来了!”
董蜈蚣连忙叫道:“我没有……”
那纹身汉子喝道:“没有,怎的让都头拿在这里?”一脚踢上去,劈头盖脸地骂道:“畜生!就是欠教训!今日替你爹娘教训你!”
董蜈蚣痛得大叫一声。旁边几个年长百姓连忙上前劝。
武松将董蜈蚣一提,叫道:“且住手,你是这贼的什么人?”
那纹身汉子兀自气忿忿的,鼻孔喷气,道:“这人是我姑表兄弟,从小不学好,今日让都头看笑话了,待我回去,细细教训这小子,看不把他这张混皮给剥了!”腰里解下几贯钱,赔笑道:“都头,小人替他给你赔礼啦,休嫌轻微,让小人把他领回去吧。”
武松没接,也没发话。那纹身汉子瞪了董蜈蚣一眼,喝道:“畜生,还不快跟我回家!”一把将钱挂在武松胳膊上,伸手便来拉人。
周围看热闹的已经少了很多,只剩几个腿脚慢的大爷大娘,纷纷道:“唉,这是从小缺了管教啊,还得让家里人操心,唉唉……”
人情社会,清官不管家务事。家人出面将犯了事的小贼领回去批评教育,似乎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武松看看那纹身汉子,又看看董蜈蚣,将钱掷还,说:“不用了,这人是惯犯,苦主不止这小贩一个,还是到衙门里分说清楚比较好。”说毕,拉着董蜈蚣就走。
那纹身汉子追上去道:“都头是嫌礼轻了?这,这……”
武松头也不回,道:“欺我眼生么?这贼偷东西的时候,你们几个就站在旁边把风。”
那纹身汉子脸色一变,眼角露出些许狰狞,跟武松大步并行了几步,微微挡在他身前,低声道:“都头新上任,前些日子又住在亲戚家里,弟兄们不方便前去拜访。都头大人大量,还请恕罪,改日小人们必将登门孝敬。”
一面说,一面袖子挽高了些,胳膊上的青龙白虎各露出半个身子,张牙舞爪地甚是吓人。与此同时,左近小巷里不声不响地走出来几个汉子,同样是高大威猛,互相递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
几个看热闹的百姓见势头不对,纷纷走了。巷子里只剩武松一个,手里提着董蜈蚣。董蜈蚣明显有了底气,脸色回复了些,又回头朝远处的炊饼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纹身汉子见己方人多,话语也稍微强硬了些,朝武松作了个揖,笑道:“小人贱姓范,江湖人称铁臂猿猴,祖辈在这阳谷县居住。都头新官上任,怕是还不太清楚我们阳谷县的规矩。哥儿几个在县内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好汉,以后这种事,都头还请睁只眼闭只眼,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兄弟们手下的小厮可不敢玩大了。我们还指望都头步步高升,大家做长久的朋友呢。”
这话的意思更明确了。武松是客,对方是主。拿了我们的好处,以后黑白两道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便也会约束手下,作案时便不会太过猖獗,让你在知县面前,也有拿得出手的绩效。
潜台词便是,要是你武都头不识相,非要跟我兄弟们较真,那么都头辖区内的治安,可就难以保证了。况且兄弟几个都是地头蛇,真要跟大伙对着干,这打击犯罪的成本,都头你可要掂量掂量。过去县里也有过不上道的官兵,兄弟们也不是没给整下去过。
这,便是武松到任之前,阳谷县中的警匪规矩。
“铁臂猿猴”见武松沉吟不语,又含笑道歉,说:“我这兄弟不懂事,没的冲撞了都头。好在都头眼下并不当差,大家好说好商量,要是都头看得起我们,就交了这个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这话里留着老大的余地,意思是:董蜈蚣不识大体,还没跟都头通气,就急着出手作案,实在犯了黑道大忌,我们回去必将好好教训。况且,你武都头眼下也不当值,非执勤时间执法,那啥拿耗子,兄弟们会很不爽的。
以他黑道大哥的经验,以往大多数白道官兵,不管如何的油盐不进。一番利害关系算下来,都会心照不宣地选择合作。但若是眼前这位武都头实在脑子不灵光,他也不是没有后招。空荡荡的巷子里,不知不觉又聚起十几个打手小混混,每个人脑门上似乎都写着“先礼后兵”四个字。
新任的都头,脚跟还没站牢,就算让人莫名其妙地揍了一顿,传出去,同僚们也只会笑话他不上道,在平民中更会是威风扫地。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来保护我们小老百姓?
武松还是一言不发,全身纹丝不动,似乎是在极慢极慢的思索,只有眼睛微微眯起来,缓缓扫过明面上、角落里的每个人。
“铁臂猿猴”被他目光扫中,竟莫名其妙有些怵。产生了一点身为螳螂的错觉。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太岁,是徒手杀过老虎的。周围这十几个兄弟加起来,够不够一只老虎的战斗力?
然而他马上轻松下来,暗暗温习了一遍给自己留下的第二套后招。万一武都头真的要诉诸暴力,就算揍不过他,到时让几个长得可怜的兄弟往地上一躺,大嚎“没王法了,县衙都头欺压良善当街打人!……”也足够他喝上一壶的。
想到这里,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攥了攥拳头,手指骨节劈啪作响,一对青龙白虎同时龇牙咧嘴起来。
被如此声音裹挟着,潘小园不停也说不过去了。大嗓门老板娘殷切招呼:“娘子要做过年的衣服,到俺这边来准能找到最好的!——这匹,东京最新流行的缠枝水林檎大花儿,有名号,唤作‘绿肥红瘦’,最趁娘子这头黑油油头发!价格么,娘子今日是稀客,大姐姐给你打个八折……不喜欢?看看这款‘燎沉香’……”
潘小园问出了一尺布的价格,没志气地决定还是找借口遁走。打了个哈哈:“那个,奴今日还有事……”
大嗓门老板娘显然不给她这个台阶,十分善解人意地笑吼道:“娘子今日是不是没带够钱?没关系,可以先赊着嘛……”
潘小园强笑道:“那多不好,多影响你们生意……”
一面将那款“燎沉香”瞟了最后一眼,一面逃似的离开布店,暗暗决定,若是以后能攒够钱,一定要杀回来买买买。
布店老板娘暂时安静了一阵,于是街上诸般声响重新浮了出来。在一片乌央乌央的嘈杂中,潘小园终于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而声音:“炊饼哎——炊饼——今早上刚出炉的新鲜大炊饼——”
赶紧提了篮子,走到墙根底下,张眼望过去。武大已经收拾好了担子,沿街踱步,笑眯眯地喊上了。
都说专注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再加上潘小园眼下心头舒畅,她居然头一次觉得,武大的脸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嘛。
只见武大笑容可掬地招待来往客人,一手收钱,一手掀开担子盖儿,捞出白白的炊饼。这两只手左起右落,右起昨落,行云流水,十分熟练。他拿炊饼的时候,手里垫着一方白帕子,以免沾了银钱的手指头和食物直接接触——这是潘小园死乞白赖要求他加上去的。
便有人问他,为什么今天手里添了个白帕子。武大嘿嘿嘿笑着,只是答:“我浑家让拿的,干净,嘿嘿,干净。”
不少买主大概都是出外买早点,急匆匆走过来,凑头到担子里看看他的炊饼。有不少却又摇摇头走了,转而在旁边的汤饼铺,要么就到另一侧的煎点药茶摊子上落座,热热的喝一碗。有那些走得急的,赶时间,才快速买几个炊饼揣怀里,边走边吃。有时候,买了两个炊饼当主食,又坐到旁边的铺子里,点菜去了。
偶尔,还能遇到大户人家里派出来跑腿的小厮,一买买走十几二十个,作为一大家子的早饭。武大这时候一张脸简直笑出了一朵花,极尽殷勤,小短腿像装了风火轮。可惜这样的买卖并不多,大多数时候,还是零售多于批发的。
潘小园默默观察着,调动以前大学选修的经济学知识,大概能明白为什么武大的生意迟迟火爆不起来了。
第一,武大的炊饼并非县内百姓的“刚需”,也就是说,可替代的商品太多。左有汤饼铺,右有馉饳铺,馄饨摊,肉饼摊,还有街上那一连串的茶楼酒楼,都是他有力的竞争对手。和那些汤汤水水的丰富早饭相比,武大的炊饼唯二的优势,就是价格便宜、便于携带。而这两个优势又不是他独揽的——缺乏核心竞争力。
第二,价格低,意味着利润空间也低。回忆现代社会里,专门卖馒头的小贩哪能活得下去?白馒头都是依附在大型副食店里,作为连带产品销售的。武大的产品种类太过单一,产品技术含量不高,除非大规模生产,否则很难形成产业竞争力。而家里那个小小的手工作坊,靠他一个人,怎么实现批量产出?
第三,市场遵从二八定律:百分之八十的炊饼,都是百分之二十的顾客买走的。这部分“大客户”,武大却没有和他们形成固定的供需关系,总是处于等生意上门的状态。而其余百分之八十的零买客人,尽管只是十文八文的交易量,武大却对他们重视得过分,经常为了多卖出一个炊饼,走街串巷,走到人流稀少的小街坊里去。
综上,如果武大只有做炊饼的手艺,那么他最好的策略,是和大户人家、茶楼、酒楼合作,成为他们专门的主食供应商,做批发生意;如果武大依然想挑着担子上街零售,那么他的产品最好多样化、高端化、价格高低不等,以吸引不同层次的顾客——人家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就为买两文钱的炊饼?那时间成本可都不只两文钱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解决赊欠问题。古代老百姓没有理财观念,不知道金钱的时间效用。譬如赊欠一百文,一个月后还账,仍然是还一百文。武大相当于给全县的百姓发放了或多或少的无息贷款,而他自己的现金流却受到极大的制约——能盈利才怪。
潘小园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慢慢梳理出一套方案。眼下自己尚且没有能够自力更生的手艺,要赚钱,也只能帮扶武大了。而赚钱的法子,自己没试过,也不知在这里管用不管用。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