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残酒~几乎每天晚上睡觉前,潘小园都要打一场卧室保卫战。武大变着花样地赖在卧室里不走,每次都是同一套开场白:“娘子,今天……嘿嘿嘿……”
明明潘小园已经祭出了什么王母娘娘托梦的说辞,这个智商堪忧的炊饼男还是锲而不舍,隔三差五地试探一番,大约是希望有奇迹发生:万一王母娘娘又给她托梦了呢?说小潘啊看在你诚心向佛的份上,这禁欲期可以适当缩短啊。
潘小园早就看出来了,古代的小老百姓对所谓的神明、礼教其实没那么敬畏。邻舍姚二郎的亲家前天做丧事,和尚道士一块儿请,同场念经,无人觉得不妥;东四街的刘寡妇,丈夫死了才两个月,过了断七,就欢欢喜喜的再嫁了,一点也没顾忌什么三年的夫孝——这事儿在王婆嘴里都算不上什么大八卦。
每次她都是好说歹说,把武大请出房间。她不好意思让他天天睡地板,就在楼上武松原来的房间里整出一个床铺,理得干净整洁,每天软磨硬泡的把他推进去。
然后自己回来,闩上门,开始例行的睡前锻炼。不敢做出太大的动静,回忆着以前照着电视节目里练过的徒手健身操,平板支撑、半身俯卧撑、仰卧起坐、深蹲、举砖头——虽然不至于练成金刚芭比,但最起码能保持一个健康的体格,有着足够的敏捷度和爆发力。这样万一哪天武大想跟她强来,不至于连一个矮她两头的男人也拼不过。
练完了,躺在床上喘一会儿,对自己的进度颇为满意。虽说男女体力有别,但要是想用暴力打发武大,她心里还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随即又觉得自己算是幸运了。还好没有穿成什么别人的妻子。还好武大是个毫无战力的侏儒。若是换成他弟弟那样的体魄,半夜三更里想对自己干点儿什么,自己体能就算再好,也……也……
她忽然脸红了,赶紧蒙头盖被睡觉。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第二天醒来,洗漱完毕,武大的炊饼已经出锅,正一扇扇的放到担子里。
潘小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想跟着武大到县衙门口走一遭。自从穿来这个世界,还没有离开过紫石街。武大到底怎么能把生意做得那么糟糕?她还真想去亲眼见识见识。至于武大蹊跷搬家的那个疑点,眼下没有任何线索,暂且先放一边。
她等武大出了门,自己飞快地换上一身暗色衣服,蹬上厚底软绣鞋,戴上一顶毡笠,挎了个空篮子,也大大方方出了门,回身上了门锁。
北宋时期,女子到底能不能抛头露面?根据这几天的观察,潘小园得出结论:可以。但是第一,出门的女人不多,街上走着的女人远远少于男人。第二,上街的女人一般是中下层百姓,极少有达官贵人的家眷。富贵人家女眷出行,从来都是乘小轿、乘马车驴车的。第三,女人们上街不会闲逛,肯定都是有事在身的——比如,买东西、送东西、找人,等等。
于是她将手上挎的篮子放在身前,打算顺便去买个菜。匣子里寻出三五十文放进钱袋。小心系好。
前脚刚出门,只见一团黑影呼的扑面而来。潘小园惊叫一声,只觉得腰间被狠狠一撞,一下子又给撞回了房去。那黑影嗖的又跑了。原来两个半大不大的熊孩子正在街上追跑打闹,嘻嘻哈哈的一阵吵嚷,撞了人也不在乎,此刻吱哇乱叫,在墙根的麦垛子上使劲跳呢。
对门银铺里探出个脑袋,那天来催债的姚二嫂正拿竹签子剔着手指甲,剔一下,往街上弹一下,一面不慌不忙地说:“大乖二乖,慢着点儿疯,小心把人家瓷人儿娘子又撞出什么三长两短来,咱们可没钱再借出去给人家治病喽。”
姚二郎正在铺子里上货,皱了眉,小声呵斥老婆:“别嚷嚷!不就是借出去几个钱吗,人家又没说赖账!乡里乡亲的……”
姚二嫂柳眉一竖,竹签子一扔,两手往柜台上一撑,劈头还嘴:“你还好意思说!借出去大几千钱,问过我吗?这家里面你就合该是玉皇大帝,老娘给你当牛做马生儿育女,连几贯钱子的花销都没资格过问?无怪老人家说男人都是忘恩负义,想当年老娘嫁给你的时候……”
姚二郎几乎要朝她作揖了,攒出个苦笑,压低声音说:“孩儿他娘我求你还不成吗,进屋去!”悄悄往对面门口的潘小园一指,“人家看着你呢!”
这句话就像是水溅油锅,姚二嫂一下子炸毛了:“怎么着,怕在人家漂亮媳妇面前丢脸了?是,人家不比我们人老珠黄,人家身边烂桃花一朵朵的换,真可怜!”
每次小流氓来紫石街骚扰武大,姚二嫂总是会第一时间占据最有利的围观位置,要么剔指甲,要么磕瓜子儿,假装忙自己的,其实耳朵竖着,眼睛张着,时不时的哼上两声,也不知是表示赞同,还是另有高见。总之,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小狐狸精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一定是为头的爱偷汉子。不然,那些猥琐闲汉怎么不去骚扰别人,单不放过她呢?
可是自家那个每天只知道算账数钱的近视眼死鬼,不但对这些不感兴趣,那天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夸武家娘子温柔漂亮,说那些骚扰她的流氓实在可恶!放着家里给他生了俩儿子的贤妻看不见,这双眼是瞎啊还是瞎啊?
正在这时候,大乖二乖打打闹闹的回到了门口,一声“娘”还没叫出口,就让姚二嫂一人揪住一只耳朵,屁股上各踹一脚。两个孩子齐声张嘴哭起来。姚二郎这下生气了,让小厮把孩子领进家门,语气严厉了些,说:“够了!不就是人家比你年轻好看!别给我丢人现眼了!不然扇你!”
姚二嫂毕竟还是有点忌惮,撇撇嘴,不敢再跟老公犟嘴,矛头转而对准了对面那个红颜祸水,一面转身掀帘子,一面唠唠叨叨地小声宣泄自己多日来的不满:“还嫌昨儿个招蜂引蝶招的不够,花枝招展的又上街。我道这街上风水怎么不太对,敢情天天有人过来唱大戏,你说她乐意吧,那小脸儿上倒是一副贞洁烈女的相;不乐意吧,倒也没看她哭天抹泪,每天日子过得快活着呢……老话儿说得好,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篱牢犬不入,……”
终于有听不下去的。隔壁帘子下那个永远在纺线的孕妇刘娘子停了手上纺锤,轻描淡写地来一句:“二嫂省省嗓子吧,正主儿已经走啦,听不见啦。”
姚二嫂一怔,才发现街上已经是自己在唱独角戏。远处街边一个袅袅婷婷的布衣身影,已经走得远了。她啐了一口,回去训孩子去了。
而潘小园走在路上,心里面竟然生不起气,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过去的潘金莲也不像和姚家有过节的样子,自己做错了什么,能被她恨成这个样子?难道真的只如姚二郎说的,自己比她年轻好看?
而其他邻居呢?在自己被小流氓欺侮时冷眼看热闹,焉知心里是不是也这样想?
潘小园心里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走在路上,尽管毡笠挡了半张脸,还是能感到路人不时的注视。几个半大不大的小男孩挤在一起,贪婪地盯着她瞧,等她慢慢走近,又嬉笑着一哄而散。一个老学究从她身边慢慢踱过去,又放慢脚步,一会儿又落在了她后面。再超过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与此同时,脚上踏进一个小坑,十分夸张地趔趄了一下子。
她似乎有点理解武大那个“别多出门”的要求了。她知道自己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但在这个时代,如自己一般姿色的少女少妇,多半早就被养在达官贵人的深闺里,小老百姓平时哪能见得到?
过去的潘金莲会不会时常外出?她会不会用面纱整个挡住脸,畏畏缩缩地前进?还是骄傲地昂首挺胸,老娘不怕你们看?
出了紫石街,拐了两个弯,只听得人声渐沸,地上的土路铺上了青石板,道路两旁种了槐树。眼下正值严冬,树叶落尽,只剩下张牙舞爪的枯枝。那树下面栓了几头寂寞的毛驴,几个小厮在毛驴边上等主人,一面猜拳斗石子儿玩。
街道两旁酒旗招牌一个接着一个,贩夫走卒挑着各样针头线脑叫卖不断。忽然一座高大气派的院门临街而起,两旁立着拴马桩和大皮鼓,想必就是县衙了。县衙门口的广场上人来人往,几十个小商小贩的摊位,有的已经摆了起来,有的还没开张。一个说书的据个角落,四周围着十几个听的。说书的对面,几个老百姓在伸长了脖子读一张贴在墙上的告示。
一个县里的衙役挺着肚子走着,大声督促百姓遵守秩序,文明买卖,不得坑蒙拐骗,一会儿又呵斥走了一个乞丐,这才回了院子去,结束了例行的巡逻。
潘小园心中忽然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清明上河图》里的市井生活,不就是眼下这个样子吗?自己真的像是置身于一幅古画中呢。
头一次在古代购物,她还是决定谨慎为妙,跟着一个老大娘,停在卖菜的摊位上,老大娘买了一斤莴苣、一斤萝卜,还了一会子价,最后十二文成交,还饶了一小把花椒。她跟着凑过去,指明要同样的菜,自然也付了同样的价钱。那卖菜的大婶将她打量一番,笑道:“这是谁家娘子,眼生得很呢。”
看来过去的潘金莲并不经常出门。潘小园还是不愿意把自己称作武大娘子,只是含含糊糊地朝后面一指,道:“奴就在紫石街住。”
话刚出口,背后猛传来一声带着笑的招呼:“原来是紫石街的娘子啊,稀客稀客,今日来扯布?”
一回头,布店老板娘立在门口,身后一片片彩绸有如旌旗飘飘。其人一身碎花,面色红润,喊起话来中气十足,尾音袅袅,让人深切地怀疑她是半路出家,开店前大约是个唱戏的。
武松,你好!
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瞟了他一眼。武松显然也没料到嫂子的这种出场方式,怔了片刻,就回复了镇定和孤傲的神情。准备好的开场白显然用不上了,于是直接朝她点点头,“嫂嫂请坐。”声音低沉浑厚,不怒自威。
潘小园纵然丝毫不会武功,眼下也觉得,已经被他那凌厉杀气压得喘不过气了。这便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武大呆立在旁边,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问:“娘子,你、你没事吧?”脸上神情又痛又难过,仿佛刚才摔的是他自己。
潘小园赶紧摇摇头,又赶紧站起来,强咧出一抹微笑,行了个新学来的万福礼:“那个,见过叔叔。”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虽然不一定能扭转武松对自己的印象,但起码让他少了一个杀她的理由。
武松剑眉微微一挑,还礼,淡淡道:“嫂嫂。”朝着满桌菜肴努努嘴,“请入座。哥哥也请坐。”
堂屋内支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满满当当,放着四五盘菜,有鸡鸭,有鱼肉,有蔬果,还有一大壶酒。这个排场显然不是武大能整治出来的。潘小园脑子里立刻出现三个字:鸿门宴。
依稀记得原著里有这么个场景,武松搬出武大家后,还不忘设宴款待哥哥嫂嫂,主题是让武大看紧了媳妇,让潘金莲以后放规矩点。
而现在,摆出这场鸿门宴的武松,显然已经取得了对局势的完全掌握。武大在他面前,就像个听话的小孩子。
武松请武大坐了对席,自己拉了条凳子,打横坐好。他身高腿长,两条腿放不到桌子底下,只好将一双膝盖张在外面。而武大一坐下,几乎就是脚不点地,两只鞋子在空中乱晃荡。
潘小园悄悄往门口瞄了一瞄,那大门完全被武松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墙角支着一柄长长的腰刀,显然是武松随身带着的。屋里那突兀的肃杀之气,终于找到了部分的源头。
她认命地坐下来。武松一招手,一个衙役哈着腰进来,“武都头。”捧起酒瓶,筛起酒来,毕恭毕敬地一杯杯放在桌上。武松再挥手,就把他打发出门了。
排场还挺大,潘小园心想。毕竟,武松现在的职位是都头,相当于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呢。看他穿的一身衣裳,鲜亮整洁,也不似武大那般灰扑扑的——还是个挺注意形象的男人。
男人过分注意形象,通常会被看成娘炮。然而面前这个攻气十足的八尺男儿,搭配上一身新衣新帻,只让潘小园觉得更加杀气外露——晋江定律第二条:绝顶高手从来都是衣不沾尘。
武松请武大先动筷,不声不响地吃了好一阵子。潘小园哪有食欲,筷子拿起来又放下,一会儿又觉得想去解手,忐忑不安地耗着。武松不时微微朝她看上一眼,让她觉得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
半晌,武松才端起一杯酒,看着武大,嘱咐道:“大哥在上,既然嫂嫂病势好转,有人看家,武松便搬回县衙去了——也省些家里的嚼用。我不在家时,你便少做些买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招惹是非。若是有人欺侮你时,也不要争执,等我回来,自会替你做主。大哥若依我,就满饮此杯。”
武大眼中满是眷恋不舍,连连点头,道:“都依,都依——兄弟,你真的不在家住了?”
武松又有意无意朝潘小园的方向瞟了一眼,随后坚决点点头,看着武大把那杯酒干了。
而潘小园的心中顿时生出疑团:难道武松并不是被“自己”调戏之后立刻搬走的?这又是哪门子崩坏的剧情?
看看武大的表情,随即马上便明白了。自己昏晕在家,武大又每天出去卖炊饼做买卖,自然会央求武松在家里看家——把自己兄弟和自己毫无行动能力的媳妇留在一块儿,他心也真大!就那么信得过他弟弟?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兄弟情深吧……
还在胡思乱想,忽然鼻子里一阵酒香,看到酒杯已经递到了自己面前。潘小园猛地一惊,连忙接过去。抬头,正对上武松炯炯有神的双眼。
武松对她,明显比对武大要冷淡得多。下巴微微扬着——下颌的弧线倒是挺好看,冲淡了傲气带来的压迫感。
“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
他的语气明显的疏离。潘小园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叫她这个嫂嫂收起那点小心思,安安分分的和自己哥哥过日子,否则,他武松早晚要给哥哥做主。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原主潘金莲倒是撩汉一时爽,险些火葬场,惹下的后果,却都留给无辜的自己买单。偏偏自己连武帅哥的衣角也没碰到过一次,真是枉担了这份虚名儿。
还能怎么样?顺着他的话头,唯唯连声,做小伏低地来了一句:“奴都知道了。“
好在武松看在武大的面子上,也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只是点到为止,说毕,捧上酒杯:“既然如此,请饮过此杯。家中诸事,还烦请嫂嫂费心照料。”
还是熟悉的剧情还是熟悉的味道。潘小园心里不太舒服,不能按着既定的剧本任人宰割。
她轻轻一咬牙,接过酒杯,却不喝,而是带着歉意,轻声说:“奴前几日摔跌下楼,一直头晕不止,大夫也不让喝酒,恐加重病情。还请……还请叔叔不要见怪。”说毕,把酒杯放到武大面前桌上。
武大和武松都吃一惊。武大眼里满是心疼,武松则闪过一丝歉疚之情。毕竟是自己害得嫂子摔下楼,这么大个事儿,不能装记不住。
潘小园定了定心,以一副自己也深信不疑的口吻,继续道:“叔叔不信时,尽可问你哥哥。奴这几日昏晕不断,梦中见到王母娘娘点化,说奴家此前被狐仙附体,举止失常,若是再不得救治,恐怕性命都难保。这么说来,还多亏叔叔那次当头棒喝,驱走了邪魔,还了奴家的魂魄……”
她头一次觉得封建迷信是个好东西。看到武松一脸探寻的神色,干脆推开了面前的大鱼大肉,揽过一碗麦饭,讪讪笑道:“所以叔叔你看,奴现在潜心向佛,吃斋茹素,一点儿荤腥也不敢沾,以保邪魔不侵。”
有了昨天跟武大打的那遍草稿,这话说得格外有底气。武大在旁边也虔诚地跟着点头。潘小园垂了垂眼,又大胆张眼望了一下武松,摆出一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哥哥信了”的气场。然后悄悄咽了咽口水,把那盘蒸全鸡推得更远些了。
武松点头道:“原来如此。”
潘小园松了一口气,却又听他放低了声音,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原来王母跟佛祖是一家人,武二今日长见识了。”
片刻寂静。潘小园有一种想把自己舌头扔去回炉重造的冲动。
武大没太听懂,憨憨问道:“什么、谁是一家人?”
潘小园和武松目光一对,各自思考了一下这话该怎么接。突然门外一响,一个衙役完美地解了围:“都头,都头,那个……知县大人请你过去一趟。”看了看武松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是……是关于县里头治安……”
武松这下推辞不得,便起身边说:“晓得了。我这就走。”
武大还诧异:“这、这么快就不吃了?”
武松从容离坐,吩咐带来的衙役收拾行李,自己绰了腰刀,拎起打好的行李,推开大门,忽然又回头:“我虽然不在此间住,但以后会常回来看你的。左邻右舍,哥哥也莫要低头不见,该卖饼馓茶,人情往来时,不要怕费钱,今日我在县衙领了第一份俸禄,一石米面、一贯钱,我留下粮食,剩下的现钱,不放心让衙役送来,便干脆自己过来了。哥哥收好,慢慢把债还了,别让邻里说闲话。”
武大更不好意思了:“哎呀呀,这怎么使得!这是你半个月的盘缠呢!”一面推辞着,一面把钱珍而重之地收进小匣子里。
此时民间还不流通银两,一贯钱拿出来,便是好几斤的重量,武大接过的时候,整个人都沉了一下子。
潘小园眼见武松大踏步走入风雪里,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觉得整个房间里好像突然暖了好几度,屋角那盆炭火也似乎变得旺起来了。
武大连忙追出门去,怅然若失地站了好久,直到武松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才回过头,神情又是不甘,又有些不满,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娘子,我这兄弟是极好的,有他住在家里,谁还敢看不起咱们!你为什么连留也不留他一声……”
潘小园看着这张方方正正的丑脸,心里突然一阵焦躁。果然是被欺侮怕了,只想着拿兄弟来挣脸面!要不是老娘恰好穿过来,你那真正的媳妇早晚得给你下砒`霜。我救了你一命,你还抱怨?
这话毕竟不敢公然说出来。她不愿搭理武大,跺一跺脚,进门回屋。外面可真冷。
刚迈步,却听到街上外面一阵男人的喧哗,由远及近一路传进来。
“哎哟哟,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嘻嘻嘻!哈哈哈!”
潘小园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咽了咽口水——那是本能。然而理智片刻便恢复,那吊起来的心开始通通通的打鼓,脸色变得煞白,赶紧将目光投向别处。
武松,你好!
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瞟了他一眼。武松显然也没料到嫂子的这种出场方式,怔了片刻,就回复了镇定和孤傲的神情。准备好的开场白显然用不上了,于是直接朝她点点头,“嫂嫂请坐。”声音低沉浑厚,不怒自威。
潘小园纵然丝毫不会武功,眼下也觉得,已经被他那凌厉杀气压得喘不过气了。这便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武大呆立在旁边,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问:“娘子,你、你没事吧?”脸上神情又痛又难过,仿佛刚才摔的是他自己。
潘小园赶紧摇摇头,又赶紧站起来,强咧出一抹微笑,行了个新学来的万福礼:“那个,见过叔叔。”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虽然不一定能扭转武松对自己的印象,但起码让他少了一个杀她的理由。
武松剑眉微微一挑,还礼,淡淡道:“嫂嫂。”朝着满桌菜肴努努嘴,“请入座。哥哥也请坐。”
堂屋内支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满满当当,放着四五盘菜,有鸡鸭,有鱼肉,有蔬果,还有一大壶酒。这个排场显然不是武大能整治出来的。潘小园脑子里立刻出现三个字:鸿门宴。
依稀记得原著里有这么个场景,武松搬出武大家后,还不忘设宴款待哥哥嫂嫂,主题是让武大看紧了媳妇,让潘金莲以后放规矩点。
而现在,摆出这场鸿门宴的武松,显然已经取得了对局势的完全掌握。武大在他面前,就像个听话的小孩子。
武松请武大坐了对席,自己拉了条凳子,打横坐好。他身高腿长,两条腿放不到桌子底下,只好将一双膝盖张在外面。而武大一坐下,几乎就是脚不点地,两只鞋子在空中乱晃荡。
潘小园悄悄往门口瞄了一瞄,那大门完全被武松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墙角支着一柄长长的腰刀,显然是武松随身带着的。屋里那突兀的肃杀之气,终于找到了部分的源头。
她认命地坐下来。武松一招手,一个衙役哈着腰进来,“武都头。”捧起酒瓶,筛起酒来,毕恭毕敬地一杯杯放在桌上。武松再挥手,就把他打发出门了。
排场还挺大,潘小园心想。毕竟,武松现在的职位是都头,相当于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呢。看他穿的一身衣裳,鲜亮整洁,也不似武大那般灰扑扑的——还是个挺注意形象的男人。
男人过分注意形象,通常会被看成娘炮。然而面前这个攻气十足的八尺男儿,搭配上一身新衣新帻,只让潘小园觉得更加杀气外露——晋江定律第二条:绝顶高手从来都是衣不沾尘。
武松请武大先动筷,不声不响地吃了好一阵子。潘小园哪有食欲,筷子拿起来又放下,一会儿又觉得想去解手,忐忑不安地耗着。武松不时微微朝她看上一眼,让她觉得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
半晌,武松才端起一杯酒,看着武大,嘱咐道:“大哥在上,既然嫂嫂病势好转,有人看家,武松便搬回县衙去了——也省些家里的嚼用。我不在家时,你便少做些买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招惹是非。若是有人欺侮你时,也不要争执,等我回来,自会替你做主。大哥若依我,就满饮此杯。”
武大眼中满是眷恋不舍,连连点头,道:“都依,都依——兄弟,你真的不在家住了?”
武松又有意无意朝潘小园的方向瞟了一眼,随后坚决点点头,看着武大把那杯酒干了。
而潘小园的心中顿时生出疑团:难道武松并不是被“自己”调戏之后立刻搬走的?这又是哪门子崩坏的剧情?
看看武大的表情,随即马上便明白了。自己昏晕在家,武大又每天出去卖炊饼做买卖,自然会央求武松在家里看家——把自己兄弟和自己毫无行动能力的媳妇留在一块儿,他心也真大!就那么信得过他弟弟?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兄弟情深吧……
还在胡思乱想,忽然鼻子里一阵酒香,看到酒杯已经递到了自己面前。潘小园猛地一惊,连忙接过去。抬头,正对上武松炯炯有神的双眼。
武松对她,明显比对武大要冷淡得多。下巴微微扬着——下颌的弧线倒是挺好看,冲淡了傲气带来的压迫感。
“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
他的语气明显的疏离。潘小园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叫她这个嫂嫂收起那点小心思,安安分分的和自己哥哥过日子,否则,他武松早晚要给哥哥做主。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原主潘金莲倒是撩汉一时爽,险些火葬场,惹下的后果,却都留给无辜的自己买单。偏偏自己连武帅哥的衣角也没碰到过一次,真是枉担了这份虚名儿。
还能怎么样?顺着他的话头,唯唯连声,做小伏低地来了一句:“奴都知道了。“
好在武松看在武大的面子上,也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只是点到为止,说毕,捧上酒杯:“既然如此,请饮过此杯。家中诸事,还烦请嫂嫂费心照料。”
还是熟悉的剧情还是熟悉的味道。潘小园心里不太舒服,不能按着既定的剧本任人宰割。
她轻轻一咬牙,接过酒杯,却不喝,而是带着歉意,轻声说:“奴前几日摔跌下楼,一直头晕不止,大夫也不让喝酒,恐加重病情。还请……还请叔叔不要见怪。”说毕,把酒杯放到武大面前桌上。
武大和武松都吃一惊。武大眼里满是心疼,武松则闪过一丝歉疚之情。毕竟是自己害得嫂子摔下楼,这么大个事儿,不能装记不住。
潘小园定了定心,以一副自己也深信不疑的口吻,继续道:“叔叔不信时,尽可问你哥哥。奴这几日昏晕不断,梦中见到王母娘娘点化,说奴家此前被狐仙附体,举止失常,若是再不得救治,恐怕性命都难保。这么说来,还多亏叔叔那次当头棒喝,驱走了邪魔,还了奴家的魂魄……”
她头一次觉得封建迷信是个好东西。看到武松一脸探寻的神色,干脆推开了面前的大鱼大肉,揽过一碗麦饭,讪讪笑道:“所以叔叔你看,奴现在潜心向佛,吃斋茹素,一点儿荤腥也不敢沾,以保邪魔不侵。”
有了昨天跟武大打的那遍草稿,这话说得格外有底气。武大在旁边也虔诚地跟着点头。潘小园垂了垂眼,又大胆张眼望了一下武松,摆出一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哥哥信了”的气场。然后悄悄咽了咽口水,把那盘蒸全鸡推得更远些了。
武松点头道:“原来如此。”
潘小园松了一口气,却又听他放低了声音,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原来王母跟佛祖是一家人,武二今日长见识了。”
片刻寂静。潘小园有一种想把自己舌头扔去回炉重造的冲动。
武大没太听懂,憨憨问道:“什么、谁是一家人?”
潘小园和武松目光一对,各自思考了一下这话该怎么接。突然门外一响,一个衙役完美地解了围:“都头,都头,那个……知县大人请你过去一趟。”看了看武松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是……是关于县里头治安……”
武松这下推辞不得,便起身边说:“晓得了。我这就走。”
武大还诧异:“这、这么快就不吃了?”
武松从容离坐,吩咐带来的衙役收拾行李,自己绰了腰刀,拎起打好的行李,推开大门,忽然又回头:“我虽然不在此间住,但以后会常回来看你的。左邻右舍,哥哥也莫要低头不见,该卖饼馓茶,人情往来时,不要怕费钱,今日我在县衙领了第一份俸禄,一石米面、一贯钱,我留下粮食,剩下的现钱,不放心让衙役送来,便干脆自己过来了。哥哥收好,慢慢把债还了,别让邻里说闲话。”
武大更不好意思了:“哎呀呀,这怎么使得!这是你半个月的盘缠呢!”一面推辞着,一面把钱珍而重之地收进小匣子里。
此时民间还不流通银两,一贯钱拿出来,便是好几斤的重量,武大接过的时候,整个人都沉了一下子。
潘小园眼见武松大踏步走入风雪里,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觉得整个房间里好像突然暖了好几度,屋角那盆炭火也似乎变得旺起来了。
武大连忙追出门去,怅然若失地站了好久,直到武松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才回过头,神情又是不甘,又有些不满,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娘子,我这兄弟是极好的,有他住在家里,谁还敢看不起咱们!你为什么连留也不留他一声……”
潘小园看着这张方方正正的丑脸,心里突然一阵焦躁。果然是被欺侮怕了,只想着拿兄弟来挣脸面!要不是老娘恰好穿过来,你那真正的媳妇早晚得给你下砒`霜。我救了你一命,你还抱怨?
这话毕竟不敢公然说出来。她不愿搭理武大,跺一跺脚,进门回屋。外面可真冷。
刚迈步,却听到街上外面一阵男人的喧哗,由远及近一路传进来。
“哎哟哟,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嘻嘻嘻!哈哈哈!”
后来父母不在了。而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几乎停止了长个子,只是继续往横里发展。他兄弟呢,却是越来越出落得高大壮健。邻里街坊周济的那点饭食根本不够,大部分都给弟弟吃了。然而没过一个时辰,武大就又看到兄弟蜷在墙角里,一动不动的像块大石头,细看,眼角似乎还有些未干的泪。他连忙过去问怎么了,武二倔强不说,但就算文盲如武大,也能看出来,那张小俊脸上满脸都写着一个“饿”字。
武大到两条街外的炊饼坊做学徒,却不让弟弟去。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矮、丑、懦弱又无能。自己兄弟却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一定是老天爷安排的、发达做官的命,一定要养得他好,以后提携自己,代替自己出人头地。于是他攒下一点点钱,都交给弟弟,让他去读书——穷苦人家里哪有开蒙进学的机会,其实是跟着清河县东门外那个算命瞎秀才,差强人意地划拉几个字而已。
武大的生活数年如一日,走街串巷卖炊饼,受尽了欺负、勒索和嘲笑。弟弟是个火爆性子,见他受了欺负,捋起袖子就要去打回来。可结局呢,往往是鼻青脸肿,要么就是两败俱伤,拖了一地鼻血。谁叫他块头摆在那里,肚子却时常是空的呢?
可是不知哪一天——武大记性不好,早忘了——收摊回家之后,就被兄弟神秘兮兮地拉到房间角落。他珍而重之地捧出个小纸盒子,打开来,“大哥,这个给你。”
武大还没看清里面是什么,鼻子就已经告诉他了。好醇好香的面食,白花花的挤在盒子里面,那分明是六七个雪花细面糖饼,上面撒着果脯芝麻,还微微的热呢。旁边的油纸包里,居然还包着几大块多年未见的肉。武大不争气,口水一下子就涌到嘴角了,差点流出来。
武二微笑,带着唇上的细绒毛轻轻的颤,语气中有点得意,“快吃,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
武大回过神来,第一反应竟是惊慌。买这些点心的钱,足够他不吃不喝卖上三五天炊饼了。
“兄弟,你别吓我,你哪里来的钱买这些?咱们、咱们可要做本分人,犯法的事儿咱不能做……”
武二笑道:“大哥你放心,这钱来路干净,武二没做亏心事。”
可是武大仍然畏缩摇头,反反复复的说:“咱没这个命,人家的钱,咱不能……”
武二解释了又解释,最后只好说那钱是地上捡的。武大这才放心了,高高兴兴和弟弟吃了顿美的。
那天他弟弟似乎格外兴奋,吃完了东西,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字。
“大哥,人家说男子汉得有个像样的名字,咱们老是武大武二的叫,人家未必看得起咱们。今儿我求了个有学问的师傅,给我起了个大名,叫武松,松树的松。”
武大乐得嘿嘿笑,哪个学问人这么好心?这名字叫起来顺口,写出来的形状也挺好看。至于意思肯定是好的。谁家起名字,没个福寿欢喜的寓意呢?
武松又说:“我拜托人家,给你也取了一个……”
武大受宠若惊,眼看着弟弟手指的那个字,横竖颠倒不认得,听弟弟解释,似乎是念植,要么是直,要么是智——事实上,他笑呵呵的跟着念了几遍,睡了一觉,就全忘了。
武松不厌其烦地教他念。过了一阵子,武大也不好意思再向弟弟问了。再过一年半载,那写着字的纸让他不小心用来包了炊饼,卖出去了。
说也奇怪,自从那天以后,武大出去卖炊饼时,受的欺负就少了一半还多。他弟弟变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打架王,清河县的地痞无赖混混头,以后就很少再惹到他哥俩头上。武大不明白,是不是人有了名字,就会突然变强起来?自己活得这么憋屈,是不是因为一直记不住自己的名字?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有一天武松突然匆匆跑回家,跟哥哥说,他要出去闯荡学本事,回来带他一起发家致富。武大对弟弟向来百依百顺,但哪舍得他走。可挽留的话还没说出来,武松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第二天有人告诉他,武松是和人争斗,闹出人命,这才跑路了,不信大郎你看,县衙门口贴着他的通缉令哩!
武大不信:“我兄弟是本分人,才不会犯法!”
至于那通缉令,“都是字,也没有画我兄弟的像,谁知道你是不是唬我!”
……
武大陷在回忆当中出不来。直到身边有人捅了捅他,才吓了一跳,啊的一声跳起来。
鼻子里全是面粉香,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娶了老婆,兄弟也已经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做了都头。总算熬出头了,生活多有滋味哪!要是娘子能再给他生个儿子,最好是像兄弟那样高大漂亮又聪明,也算是弥补了自己一生的这么多遗憾。
当然这事他现在不太敢提。
一大麻袋雪花面摆在眼前,真实不虚,那是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真是白啊,简直比得上娘子那副脸蛋。捏起来也细细的,手一松,手心里居然还薄薄的沾着一层面,拍一拍手,一片烟雾。
以前哪舍得买这种面!不知道做成炊饼,香喷喷的,嚼起来得有多带劲!自己这个娘子,可真是七窍玲珑心,怎么就想出这么多妙法子?
武大握着一把面粉,闭上眼,似乎就来到了县衙前面,乌泱泱的大长队伍,人人抢着来买他的雪花面白炊饼,脸上的渴望神情,活脱脱就是自己小时候渴望笋泼肉汤饼的模样。五文钱一个,又是五文钱,又是五文钱……瞬间在面前就堆起了一座钱山,把他整个人从头埋到脚,乐得他笑出声来。
只是面粉细了,酵子和盐卤的配比似乎要相应的调整。武大虽然脑子不灵,却是经验丰富,当下发了一小团面,试验起来。果然是好面,上锅蒸的时刻也短,不出一顿饭工夫,厨房内外就飘起了浓郁的面香。
那香味居然引来了隔壁的王婆。一进后门,就使劲吸了吸鼻子,大声道:“大郎,六姐儿,我说怎么连日少见,你们关起门来偷偷摸摸的,在弄什么好吃的呢!香的我铺子里的茶客都直皱鼻子,肚子里面擂鼓,都走人回家吃饭去了!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小动物和包子报名活动结束~
我会尽量安排哒……
万更活动居然有5天……以前都是3天_(:3ゝ∠)_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