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客户约在了新中关楼下的咖啡厅。
这个时间地铁十号线还算宽敞。
吴原站在门侧,小电视里正播放着南山新语的广告,请来的明星自然是当初参与剪彩的新生代偶像顾戚,广告以他站在南山脚下开始,最后以他站在阳台登高望远的镜头结束。
全程三十秒,不光将这位小鲜肉的颜值放到最大,也美轮美奂地展现了南山的美景。
两个中年妇人在吴原的对角线方向坐着,对着电视皱眉。
“又是这些房地产广告……现在这些做销售的啊,一个比一个没良心,成天就想着怎么捞客户的钱!”
“可不?”旁边的女人摇头叹气,“我有一个朋友之前在上城买房子,被销售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最后钱花多了不说,连房子都跟当初说的不一样,吃了个哑巴亏,维权都没处去维!”
“他们哪儿管你吃不吃亏啊,只要他们自己挣够了就行。”
“现在的人心怎么都这么黑呢,客户买你房子容易吗,都是几辈子攒下来的辛苦钱……”
“就是看咱老实人好欺负……”
“我还打算给我闺女买房子呢,真担心再被骗,要是花大价钱还住得不舒心,你说我图什么呢?”
“唉……”
吴原在这声叹息里心脏一沉。
想说什么,又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炒房,恶性竞争,虚假销控表,托……这就是现在房产销售业给外人带来的印象。
一个人的力量很薄弱,他可以做到约束自己,却管不了别人。
任何产业一旦发展成熟都会形成固有的生存模式,轻易无法改变,都在想尽办法如何将利益最大化,尤其像销售这样以业绩来考量能力的职业,钻空子再正常不过。
但这种从心底蔓延上来的难过是什么呢……
房产销售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给别人留下这样的印象。
它明明是可以给人带来幸福的工作。
*
下了地铁,吴原走到约好的咖啡厅。
点了杯咖啡坐下,不到半分钟,门口忽然传来“咄”的一声。
“吴先生。”
是电话里的那个声音。
吴原立刻起身,转头,登时愣住了。
门口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老奶奶拄着拐杖,看上去八十多岁了,满头白发稀疏,双目浑浊得像在含泪,旁边的女人搀着她,见吴原看过来,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吴先生,让你久等了。”
“没有。”
吴原忙走过去把老人搀住。
老人迟钝地抬起眼,很温柔地看他:“好孩子,谢谢你啊。”
拐杖敲击地面发出“咄”“咄”的响声,老人一步步地来到桌边,吴原扶她到座位上,同时又叫了两杯热茶。
“之前您在电话里说想看颐和水郡的房子……”
“啊,是,”女人有点紧张地打断他,“吴先生,其实是这样……”
吴原:“?”
她仿佛有点不好意思,嗫嚅了半天才道:“不好意思在电话里骗了您,我、我实在不知道除了这种方法以外,怎么把您约出来……”
吴原张了张唇。
女人垂头:“其实……其实我们之前已经看过房子了,也已经交了订金……”
“交了订金?”
吴原不缺定地重复一遍,“是在我司其他销售那里定的么,那您现在是打算再买一套,还是……”
“不是的吴先生。”
女人咬住嘴唇,手搭在老人的手背上:“是之前定的那一套,出了点问题……”
“问题……”吴原心里一凛,“请问是什么问题,如果是合同方面的问题,出于对给您签约的销售的尊重,您最好直接和他沟通,毕竟也关系到他的利益。”
“问题就出在那个销售身上。”
吴原愣了一下。
女人笑得有几分憔悴,“吴先生,我还是从头解释一下当时的情况吧。其实买房的是这位邱阿姨,不是我,我只是她家的保姆。”
吴原看向老人,姓邱的老人手指颤颤巍巍地,要去端桌上的热茶。
吴原把茶递过去,对女人道:“嗯。”
“这事情其实也怪我,邱阿姨她不方便出门,我就代她去看的房,当时接待我的销售是……”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推到吴原面前,“是他。”
吴原目光下移。
刘槐安。
……
“当时邱阿姨想买的是靠小桥的那几栋楼,那天人多,本来就没剩多少,我去的时候这位刘先生告诉我居然就只剩下两三套了,还都是特别不好的户型——”
两三套……
吴原皱眉。
不说当时,就算是现在,能看见小桥的户型都不止两三套。
“我当时那个郁闷呀,觉得特别对不起邱阿姨,估计那位刘先生看我也挺为难的,就过来安慰我说,他手里还有一套能看桥的,是之前客人提前订好后来又退了的房子,可以让给我,我一听一下安心了。”
“第二天我就带着订金过去,结果你猜他说什么,那套要转给我的房子已经卖了,但现在他同事那儿还有一套房,房主正犹豫要不要退,他示意我先把订金叫了,然后帮我打点打点关系……”
吴原目光一凝:“还没有选中房型,就让您交订金么?”
“唉,我也是傻!”
女人不太敢看他,垂头道:“我想着交订金可能会稳妥点儿,人家也会认真替我办事,谁知道一周过后,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那个房主愿意把房子让给我,前提是……”
她紧了紧老人的手,眼里充满了自责:“前提是要给房主一点好处费,也要给他那个同事一点好处费,加在一块总共10万,10万可不是小数目呀!”
吴原怔怔地看着她,不可确信。
“邱阿姨的意思是算了,就给他10万块钱,我看邱阿姨都这么说,就给刘先生打电话说明天去交首付,可我回去后越想越不对劲,哪有什么同事房主的,肯定是被人骗了……”
“吴先生……”
她身子向前倾了倾,眼圈明显红了,“您说我怎么就这么傻呢,我来新城后,邱阿姨一直对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我总想着能帮她忙,结果现在连一套房子都弄不明白,邱阿姨都八十六了,老伴儿还是国家科研所的,但是前两年去世了,两人还有个女儿……”
吴原注意到老人布满沟壑的手紧了紧。
女人叹了口气:“女儿从小身体就不好,好不容易结婚生了孩子,男方居然在外面搞外遇,嫌弃她这不好那不好,她忍到孩子高中毕业,最后实在受不了,离婚了,现在过得很辛苦。”
“邱阿姨疼她女儿,想用她和叔叔的积蓄给女儿和外孙买套房子,那可是他们攒了大半辈子的钱啊,别说10万块,就是一万块,一百块,那也是两人一分一分辛苦赚来的!是要给他们的女儿花的!凭什么要作为好处费给别人?我们就是想买套称意的房子,也不是什么大愿望,您说……怎么就那么难呢?!”
说到最后,女人几乎哽咽。
老人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是经历了大风大浪后的与世无争,她拍拍女人的手,很和蔼地道:“小林,没事儿啊,可能人家卖房子的小伙也不容易,咱们多包容点……”
女人眼睛含泪地道:“阿姨,您就是太好脾气了……”
“他们就是在欺负我们啊……”
“现在的销售怎么都这样呢……”
“呲”的一声。
吴原突然站了起来。
女人被他毫无征兆的动作吓了一跳,抬头,青年背光站着,完全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的发梢被后面的阳光照得发金,却在清晰地颤栗着。
“放心吧。”
软而轻的一声,如雨滴打在叶子上。
吴原开口,声音听着比任何时候都要低沉,“我会帮您处理好这件事的。”
“一定……会让您住上您想要的房子。”
他微微低头,女人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漆黑的眸子极深极亮,却又暗潮涌动,仿佛有什么将要一触即发,毫不动摇。
“吴先生……”女人嘴唇颤了颤,忽然有些呼吸不上来。
吴原:“订金的收据您都带来了吗?”
“带、带来了。”女人赶忙手抖着把订金的收据和刘槐安签名的单子推到他面前,吴原收起来,冲老人和她淡淡一笑,“请您等我的消息。”
然后拿起账单,付账,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大衣的下摆在寒风的鼓动下越拂越高,女人的心脏一瞬间提到喉咙口,仿佛吴原脚下踏过的地方生出裂痕,每走一步,都雷霆万顷。
*
“哈哈哈,说起来上午那个记者也太逗了……”
绿海销售部,众人还在讨论刚结束的股东大会,聚在一起大声调笑着。
电梯突然开了。
啪嗒,啪嗒。
走廊里铺的是大理石砖,能清楚听见鞋跟落地的声音,
走得很慢很稳,和众人的说话声比声音并不大,但随着脚步声渐近,紧挨电梯间的几人突然莫名感到浑身一冷,刚一转身,就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吴原的脸。
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严肃的脸。
众人呼吸一紧,要说的话堵在嘴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吴原径直走到办公室正中。
扫视四周。
像是在找谁。
再没有人说笑了,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而他的目光也经过每个人的脸,如飓风掠过心肝五脏,冷得吓人。田姚从没见过这样的吴原,怕得呼吸都不能了,可还是忍不住颤着嘴唇说:“吴、吴原,你怎么了?你在找、找谁啊?”
“刘槐安。”
吴原一字一句地道。
刘主管?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看吴原这模样又不像在开玩笑,赵占飞像是这才回过神,弹起来道:“吴原,刘主管上午见、见客户去了,我听见他给客户打——”
还没说完,电梯那儿又是“叮”的一声,紧跟着楼道里响起了刘槐安和马经理的说笑声。
吴原朝着那声音就去了。
直觉告诉田姚接下来肯定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急忙跟着冲过去,她一动,赵占飞也跟着起了身,两人几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可还是晚了,吴原直接和刘主管迎头打了个照面。
众人的心一下全揪起来,连气都不敢喘了。
“吴原,”马经理在边儿上皱眉,“干嘛呢你堵在这儿!”
吴原看也不看他,直视刘主管的眼睛。
“刘槐安。”
刘槐安皱眉,一眯眼睛:“吴原,你不会连最基本的礼貌都忘了吧??别以为有股东给你撑腰就能骑到别人头上了,见到上一级的要叫主管,这是最基本的常——”
哗啦一声,一张定金收据几乎贴在了他眼上。
吴原漆黑的眸子冷冷地看住他:“这是,你签的么?”
?
众人抻长脖子看。
刘槐安提了口气,眯着眼睛笑,一派云淡风轻:“是啊,怎么了?”
语气就像提昨天的家常便饭。
“怎么了?”
吴原轻轻重复,目光像一捧冰水,看得人骨头发凉。
“你说怎么了?”他侧了下头,质问的语气:“你明知道客户想要靠桥的房型,却为了赚钱,硬捂着不卖,甚至做出虚假销控,利用客户的心理私自炒房,自己签了这套房子但不上报,再加钱让客户买——”
马经理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着刘槐安震惊道:“老刘,这、这小子说的是真的?!”
刘槐安脸色极难看,下半张脸整个紧绷起来。
所有项目开盘都会进行销控,但公司从来不允许销售私下进行恶性炒房,他一瞬间心虚起来:“马经理,我,我也是想把这房子卖出去……”
马经理不可置信地呆了呆,刚要骂他糊涂,吴原蓦地上前一步,眼里有喷薄的怒火,他以一种极不理解的目光看着刘槐安:“想把房子卖出去?”
“你这不是在卖房!”
瞬间抬高的声音吓得众人浑身一哆嗦,吴原就像变了个人,他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愤怒,更咄咄逼人,目光如箭簇般扎在刘槐安身上:“你摸着自己的良心,你是真的非要那十万块钱不可吗!你知道普通家庭赚那十万块有多么不易吗,你知道你要骗的家庭,他们现在过的有多辛苦吗?”
“就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像你这样骗人,所以客户才会越来越不相信房产销售!所以整个房产销售业才会变得信誉极低!”
白天两个妇人的话,女人红了的眼睛,老人无奈的眼神,一瞬间都回来了。
不可以是这样。
房产销售,不能留给别人这种印象。
胸口剧烈起伏着,吴原抬头,吸顶的格栅灯发出的白光几乎令人目眩后退,仿佛前方数不清的阻碍和压力,吴原直视着那灯,没有眯眼,也没有后退,垂眼时,灯光的白点留在视野里,更衬得刘槐安的脸煞白。
所有人的脸都煞白。
众人都呆了,一个字也说不出,一口气都吸不上来,从没见过吴原这样,从没见过任何人这样,好像大家一直以来都麻木了,只要不触及底线,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它错了。
即便它大错特错。
吴原站在那,四周都是人,众人却不知为什么看他还是孤身一个,他好像在走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路,他的眼里容不下沙子,是非曲直,全在那里了。他瞪着刘槐安,却瞪的仿佛不止他一人,还有许许多多,和他一样罔顾良心,只顾自己利益的同类。
高高的格栅灯,竟将他清淡的五官照得深陷下去,吴原冰冷地俯视刘槐安,当着他的面,一把将收据攥紧在手里。
“嚓”的一声。
与之响起的是他冷漠的话:“你赚不到那笔钱了。”
“从今天起,那个客户由我来负责。”
“刘槐安。”他目光如炬地抬眸,字字铿锵,“这一次是我,要抢走你的客户。”
清冷的余音回荡在楼道口,吴原转身离去。
背后鸦雀无声。
收据单在掌心钻出了汗,吴原嘴唇颤了一下,吸气,紧紧闭上眼。
他的力量很小,甚至可能完全影响不到任何人。
但是最起码,发生在眼前的事,他绝不姑息。
这是他的良心,坚持,与梦想。
*
吴原从电梯下到一楼,一边走一边拨通了那位姓林的保姆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
“喂,吴先生?”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
“林女士。”
吴原说着,睫毛下垂,这一刻他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气质清淡而柔软,轻声说,“我已经和刘槐安谈过了。”
“今天起我来负责您和邱阿姨的房子,如果您有时间,我可以明天就带你们去看房。”
“是靠着桥的。”
他浅声补充道。
电话那边久久没有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响起女人的一声啜泣。
“……太……太好了……”
哭声持续了半分钟,过后,女人带着浓浓的鼻音开口:“吴先生,谢谢您。”
“不客气。”
吴原嘴角微弯,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
“林女士。”
“……什么?”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可、可以,吴先生,您问。”
“您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呢?”
“电话号码?”
“每个销售的电话都是不公开的,我之前并不认识您,您是怎么拿到我的电话的呢?”
“啊。”
话筒里的喘息声重了一分,女人忽然想起什么,破涕笑了起来,“我是先打给了您们部的总监,那天拿的资料里恰好有他的电话,我跟他说明了情况,他没有多说,直接把您的电话给我了。”
“他说您,一定会帮我解决问题。”
“……”
“吴先生?”
“是吗……”
很轻的一声,像羽毛飘过耳畔。
“是啊!”女人笑着,又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吴原点头,仿佛在听,又仿佛盯着远处,怔怔出神。
挂断电话,他走到大门外。
重新打开微信,早上徐漾发来的那条信息,他到现在还没回复。
……
“晚上一块儿吃饭?”
收于八个小时前。
“嗯。”
发自一秒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