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结束时,在陈家住了一个冬天的张大生一家,也决定到南方投靠一表亲去了。
张大生一家定下要动身走时,见陈奇清老人对自已的去处还没个说法。大家街坊邻里的在一起住了这么久,张大生也知道老人孤身一人,早已没了去处,就和妻子商量着,主动向老人提出希望他跟着他们一家走。南方地处温和,适于老人养身,大家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对于张大生一家的好意,老人却婉言谢绝了。
张大生夫妇俩几次劝说老人都无效后,只能作罢。但在走的前一晚,私下里找了柳双离,向这五个月来和老人处得最亲的孩子说了一些关切的话,留下了他们在南方表亲家的地址,嘱咐着柳双离照顾好老人,如到时无了去处,可再来找他们。
二月初,张大生一家,终于收拾好自已的东西,动身往南方去了。
送走张大生一家,看着又刹然间空落下来的屋子,老人不由的触景生情。他久久的站于院中,望着沉寂的屋子,一动不动。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老人更显憔悴了。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就都呆在院中,望着环抱着院子的几间屋子,一动不动的没有一句话。
柳双离搬来椅子,老人就坐下,秦思扬端来茶水,老人接过就喝。但两个孩子要是劝老人回屋中去坐,老人就不会再有反应。
二月里,天已入春,纷纷的小雪和细雨总时不时的不打声招呼,就从天上掉落下来。
柳双离见劝不动老人,没法儿,只能天上在下雪或有雨时,拿来衣服再撑着伞,陪着老人一起呆坐在院中。
眼看着再过两天,二月十五的期限就到了。
老人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这一天,吃过晚饭,柳以离看到老人又直愣愣的走向院中,她只能无奈的让秦思扬单独去收拾碗筷,自己则跑去找了一件棉大衣,再搬来张椅子,陪着老人一起呆坐在院中那棵枣树下。
晚风徐徐,迷人的晚霞渐渐隐藏去,东边的天空慢慢罩起了一层朦胧的清辉。
月亮升起来时,一直呆愣出神的老人突然说话了,声音异常的平静:“这个家终究还是要完了。”
月色下,柳双离怔怔的望着老人,不明白老人话中何意,只觉得他的话中带着无尽的苦涩。
“陈先生!”柳双离轻唤了声老人,老人却没理会她,抬起满是皱纹的脸,望着罩在夜暮下的天边。
那里,东边的天上,如水的月色已铺染开来。
许久,老人平静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柳娃儿喜欢这里吗?”
“啊——”柳双离还是有些不明所以,听老人问起,只能点着头回道:“喜欢,当然喜欢。”
“我从一出生就生活在这里,这座小城就是老夫的一切啊。”老人的声音虽平静,却隐隐透着无限的凄楚,“除了那年乡试,我不得去到省城里去住了一段时日外,从没离开过一天。就连那年小儿中举,还有之后小女出嫁,老夫都没离开过一天。”
“陈先生,你别伤心,都会过去的。”听出老人话中的凄凉,柳双离忙伸手抓过老人布满老茧的手,轻声宽慰道。
感受到柳双离小手上传来的温暖,老人点点头笑了。他低下头回望过来时,正好看到收拾完碗筷的秦思扬向这边树下走来。
老人眯缝着眼,看着这两个明显成熟于同龄人的孩子,厚实的双唇微微张了张,带着无比慈祥的笑容。
“娃妹子来,坐这里!”老人招呼着,拉过秦思扬在一边椅上坐下。另一只手则轻拍着柳双离紧温暖的小手。
“陈先生,我这还积有一些碎银子,和先生的凑一凑,应该够在城里再买间房的,先生——”
“谢谢娃儿了。”陈奇清打断了柳双离的话,满是皱纹的脸上只是微笑着:“娃儿在我这也住了有五个月吧?”
“嗯,有了!”柳双离不知老人为何突然这么问她,只能点点头应了一声。
“五个月了。”老人轻叹一声,“也要半年了?”
“是啊,快半年了!”柳双离掐着手指算了算,“差个十来天就半年了,嗯,其实我还想在陈先生这住满一年呢,我想着把陈先生这里藏的地志书都看完呢。”说着柳双离一把抓过老人布满茧子的手,撒娇似的摇了摇。
老人轻拍着柳双离的小手,温和的笑着,眼角上的皱纹弯成了两个大大的弧线:“老夫没看错,娃儿是个热心又好学的好孩子。”
柳双离却撅起嘴抗议道:“先生别老当我是小孩子嘛,我今年都十三了。古时,甘罗十二岁就拜相,周瑜十三岁能领兵,别人可从不敢说他们小来的。”
“哈哈,是也是也,娃儿年纪不小了,本领也很大。”老人双眼眯成了一条线,笑道,“连地头王宋爷都如此看重娃儿,真是了不得。”
“哎,先生就别再提那个宋爷了。”
老人轻抚着柳双离的头,说道:“好的,不提了,娃儿是个实心人,那老夫现下也想要你一句实诚话——”
“哎,什么实诚话?”
老人眯缝着双眼瞅着柳双离,眸中闪过的深意,让柳双离瞧着心下直犯虚。
好一会儿,老人才松开眯缝的双眼,盯着柳双离,道:“娃儿实话告诉老夫,你是个女孩子吧?”
“啊——”
柳双离一下怔住,她没想到老人问出的竟是这个问题。
“陈先生……我……你……”
老人慈祥的笑着,看着柳双离一张小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又转眼看到一旁的秦思扬紧张的抓过柳双离的手,一双冷冽的双眸紧紧的瞪着他。
“果然是啊!”老人微了然的笑了,“第一次见到娃儿时,老夫就觉得娃儿给人种熟悉的感觉,却总想不起是什么。后来才发现,原来娃儿给老夫的感觉就跟咱闺女一个样,所以老夫才觉得熟悉。”
“先生的闺女?”柳双离奇道,“她怎么了?”
“老夫那闺女啊,就跟娃儿现在一个样。”陈奇清没头没脑的应道。
“啥样啊?”柳双离更奇了。
老人轻拍着柳双离的小手,轻叹一声,缓声回道:“老夫那闺女啊,从小就跟她哥哥最亲,最爱学着她哥哥的样儿来做事。她哥哥跟男孩玩,她也一样只跟男孩玩;她哥哥好武,她也硬跟着去学武。甚至连她哥哥衣着打扮,她也要去学。女孩的衣裙她不爱穿,家里不给她买男装,她就去捡她哥哥的旧衣来穿。因为这样,出到外面我那闺女总会被人误认为是男娃儿。”
“嗯!”柳双离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看到娃儿,就让老夫想起咱这闺女。”老人又叹了一声。
柳双离的头更低了:“对不起,陈先生,其实我并不想骗你的!”
陈奇清微微一笑:“娃儿说哪里话,这事哪能怪你呢。娃儿其实是好样的,虽是女儿家,胆识却一点不亚于男子,老夫看着很是欣慰。”
“先生不怪我?”柳双离抬起头来问道。
陈奇清拍着柳双离的手,微笑道:“这世道谁活着都不容易。娃儿只不过为求自保的这点欺骗,老夫又岂能怪罪。”
“先生真是好人!”柳双离由衷的说道。
陈奇清又是淡淡一笑,转眼看向一旁的秦思扬。
秦思扬见老人转看向他,身子本能的就是一颤。
老人却只是微笑着向男孩点点头,就回转过来满是慈爱的看着柳双离,微一叹息道:“再过两天就是二月十五了……”
“是啊。”柳双离一愣之下,忙点着头回道,“可先生什么都没准备,到时要是那些官差来赶人——”
“还准备什么呢?”老人轻飘飘的插进话来。
“先生!”柳双离心下一惊,下意识的低声唤道。
月光如水,点点洒落到老人枯瘦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