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衙门附近那条街的面摊。
陈珈兰怡然自得地捧着碗小口喝汤,全然没有要同对面二人搭话的意思。自早起至知县大人拍落惊堂木说要结案,期间她滴水未进,等随着人群涌出衙门后方觉腹中饥饿,还没决定去哪里填饱肚子就遇上了这主仆二人。
你说吧,碰见搭载过你一程并且还算半个熟人的人非要热情地请你一起吃饭,该用什么方式才能委婉拒绝?
反正陈珈兰是没能拒绝。
于是就有了现在三人对坐的场景。
周遭人声鼎沸,只有他们这一桌仿佛和其他谈天论地的食客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寂静无声,仅偶尔响起清脆的竹筷与碗沿的碰撞声。
阮孟卿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倒不觉着不自在,筷尖挑起一根细面轻轻咀嚼,吃惯了珍馐的他也不得不由衷赞叹一句面摊师傅的好手艺。反观鸦青就要难安得多,两支筷子搅了又搅,似想站起,又顾忌着阮孟卿。
本来当着陈姑娘的面还主仆同桌,说出去实在不合礼数,可少爷又没有发话……
诸般纠结,直到阮孟卿瞥了他一眼,淡淡吐出一句:“好好坐着。”这才埋头吃起面来。
也对,少爷没把陈姑娘当外人来着,或许什么时候他该改口叫少夫人了?
鸦青出神想着,一个不留意洒进碗里的醋便多了些。
“咳咳咳咳……”
半晌,三人放下碗筷。
有件事鸦青好奇了许久,终于到此刻才问道:“陈姑娘,你今早出门那般急切是去做什么?”
热食下肚,心情愉悦不少,连带着看人都顺眼了几分,陈珈兰抬头瞥他一眼,简单地说了两个字:“验尸。”
……
虽说已经大致断定了林张氏的死,但具体死因却仍然存疑,一开始夜探林府之时陈珈兰就存了想看看她尸身的想法,从小丫头口中问到了下葬地点,次日便一大清早带着张母和仵作去坟地起棺验尸。
林家下葬匆忙且做事隐蔽,除了林府中人,便是连张母也没有告诉究竟葬于何处,只说已经入土为安。所以那日她去寻张母时也没法叫她带自己去坟地,只得等从小丫鬟口中问清了地址才一同前去。
火光幽幽,照亮了坟地的一角。
这是一处林家旁系的坟地,地处偏僻,又常年无人打理,致使野草丛生,蛇鼠四蹿。林张氏的坟头是才堆砌的,锄头翻过的泥还很新,只简单地立了一块墓碑,写有“林张氏之墓”五个字,在一众几乎被风雨磨平了的低矮坟头里很是显眼。
张母本不忍心惊扰女儿,但陈珈兰却说不让仵作验尸或许查明不了真相,便一咬牙一点头应了下来。
“若是绣绣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枉死,她就是待在底下也阖不上眼。”
于是开始挖坟,起棺。
林家人对此显然十分草率,坟挖得并不深,棺材也是普通的杨木棺,仅前后安了四五个铆钉。轻易掀开棺盖,一股恶臭便扑面而来,其内林张氏的身体已经肿胀不堪,普通的寿衣穿不下,只得草草用料子裹上两圈。
尸身已腐,气味又浓。
出钱请来的几个汉子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上手搬。最后还是年迈的唐仵作看不过眼,一边数落着他们一边自己动起了手。
“……脑后有一处砸伤。”唐仵作撩起林张氏如枯草般的长发,伸出手在脑后轻轻按压了一下,“砸的人许是力气不小,伤得挺深。”
虽然是隔着一层白绢按压,可尸身看起来实在恶心,周围的几个汉子俱露出了嫌恶的神情,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两步。
唐仵作不以为意,面色自然地继续验尸。
“可惜被水泡过,有些难以分辨,不过以老夫我多年经验,这应当是一处致死伤。”
陈珈兰凑过去看了看,借着幽暗的烛火,只能看见隐在发间的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黑窟窿。甚至,不知是否是她眼花,她隐约还瞧见了在这窟窿里爬进爬出的几条蛆。
“可能看出这是由何工具所致?”陈珈兰问。
“这……”老头略一沉吟,最后摇摇头道:“不知。”
顿了顿,他又补充说:“虽不肯定,可我猜想应当和陶与瓷有关。”
他摊开手,白绢上散布着几点小碎粒。那东西颜色偏白,极像是从某种瓷器上掉下来的碎屑。
林张氏死前梳着发髻,这碎屑掉入她发中与伤口混杂一处,才使得在河中飘了数日依然没有被水流冲走。
“先留起来。”陈珈兰说道。
唐仵作点点头,将白绢叠了起来。
“此外,你看。”唐仵作的手指往下移,停留在尸体脖颈上方一寸的地方,点了点说道,“这里还有一道勒痕。”
“勒痕印不深,而且宽度……”陈珈兰用手指比了比,“似乎太宽了些。”
“正是。这也是我所困惑的地方。”唐仵作面露疑惑之色,“这一处不是致死伤,她最后是淹死的。”
“淹死?”
“嗯,淹死。”
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唐仵作捏住林张氏的下巴,打开口腔,让出半个身位叫陈珈兰仔细观察。
“你看她嘴中及咽喉处有泥沙残留,若是死后遭人抛尸,应该不会有此痕迹。”他说着伸手按压了一下胸腔,一点不知是水还是其他东西的液体从尸身的口鼻中缓缓渗了出来。
死后抛尸的尸体不可能胸腹中含有如此多的水,更何况林张氏自死亡起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好几日,眼下还能看到有渗水,只能说明她是活着的时候被抛进水里然后溺水而亡的。
陈珈兰的爷爷就是一名仵作,她常年耳濡目染,大体也知道一些。
可是为什么已经将张绣绣砸得半死了,还要在脖子上勒一道,最后再把她扔进河里活活淹死呢?会不会有些太多此一举了?还是怕她死得不够彻底?
“再看她身上的这些勒痕。”唐仵作的声音响起,拉回了陈珈兰的意识,她循声看去,只见老头指着尸身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斑痕说道,“这些痕迹同脖子里的勒痕并不相同,应该是另一种材质造成的。”
他凑近仔细观察了一下,猜测着说:“许是普通的麻绳。”
“那脖子上的勒痕会不会是腰带造成的?”陈珈兰询问道。
她刚才随意瞟了一眼,正巧看到请来的几个汉子在一旁闲聊,有一个大约是觉得不舒服,顺手松了松自己的腰带。那腰带宽度倒是正好与尸身脖子上的勒痕宽度差不多,陈珈兰一下子就联想了起来。
闻言,唐仵作又多看了两眼,比对之后才点头道:“确实很像,多半是了。”
“那这身体上的勒痕又是为何?捆绑?”
“以老夫之见,恐怕就是你想的那样。”唐仵作说道,“林张氏应当是尚未死前被人用绳子捆住,然后系上重物再沉入河里的。这些勒痕在某一面十分深,仅靠人力捆绑恐怕办不到。”
陈珈兰在原地踱起步来。
她现在越发觉得把凶手定义为一人太过武断了,两种伤势,两种死法,行凶者也应当是两个人才对,或者说至少有两个人。
案情传出去后,大多数人都觉得姓薛的那个无赖嫌疑最大,但是想要造成张绣绣头部的砸伤,至少要他们当面相见才可能做到,而且还要张绣绣对他几乎毫不设防,从张母及他人的叙述来看,薛赖皮和张绣绣之间绝不可能有什么苟且,是以砸破张绣绣头的人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那么要达到在林府内当面相见以及不设防备两点的……只有林府中人了,具体点说,应该是林夫人和林少爷,以及贴身伺候她的侍女。
再考虑到她后脑砸伤后还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出林府,嫌疑最大的也只有林府的两个主子了。
联想起林夫人花瓶被盗失窃,院子的花圃不让人修整,陈珈兰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摸清了张绣绣后脑勺上那个伤口是怎么来的了。
只不过,原因呢?
一个是婆母,一个是丈夫,有什么理由要杀了张绣绣?除非……
除非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
“陈……陈公子。”唐仵作验尸多年,自然能看穿陈珈兰的伪装,但老油条如他却识趣地没有戳穿,顺意喊起了陈公子,“我已经验完尸了。”
他的音量不高,只有站在他边上的陈珈兰能听清:“除去先前的那些伤外,林张氏溺毙前曾被人侵犯过。”
闻言,陈珈兰微微睁大了眼,再次蹲下身,目光扫过张绣绣的尸体,忽然“咦”了一声,目光落在了她的手指上。
“这些蓝色的丝线是什么?”
……
“——事情就是这样。”
陈珈兰以这句话收尾,然后捧着茶杯轻啜了一口。
“所以你仅仅是通过仵作验尸就断定了凶手是林家母子和那姓薛的人了?”鸦青好奇道。
“验完尸再结合我打探来的消息,就八/九不离十了。”陈珈兰放下茶盏,这会儿事情结束,一切尘埃落定了才感觉有些忧心起来,“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幸好都和我猜测的差不多。”
“那林家母子的事你没有证据又是如何得知的?”问话的是阮孟卿。
“你见过哪对母子在儿子伺候病中的母亲时还需要特地遣散下人的么?”陈珈兰反问。
阮孟卿摇头。
以他的出身,还真未见过放着下人不使唤,非得亲自侍疾的富家少爷。
“举止诡异,必有猫腻。”陈珈兰说道。
唤来老板付了面钱,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客栈走去。
“那天夜里,林少爷被惊扰,从房里出来之时正在穿衣服。”她说。
“然后呢?”
“他穿的是亵衣。”陈珈兰道。
阮孟卿恍然。
亵衣之下赤条条一片,林少爷若非是有裸/睡的癖好,便是在同人做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而房中除了林夫人外再无第二人……
“那林府闹鬼一事呢?”鸦青问道,“公子说你夜里去捉鬼,莫非真的有鬼作怪?”
“没有的事,多半都是自己吓自己。”陈珈兰说道,“那天有个小丫鬟夜里偷偷烧纸钱被人看见了火光当做是鬼火,没准前几次也是这么回事。”
“有些道理。”鸦青点头应和。
“以我的猜测,最初点燃鬼火的不是林少爷就是林夫人,毕竟杀了人心怀愧疚,总是疑神疑鬼,有点风吹草动便忧心,给张绣绣烧点纸钱也算缓解内心的不安吧。”陈珈兰说道,“也许正巧被小丫头看到了,又没有贸贸然上前查看,便作为怪谈蔓延开来。而后又有其他人悼念张绣绣,更加坐实了鬼火传闻。”
“而且换个角度看的话,府内有其他丫鬟自发悼念,说明张绣绣在林府还算得人心。可怜她姿容清秀,品行又佳,若是给别家做个清清白白的少夫人又有何难?偏巧被林少爷看上,觉得易于掌控,便用来做他母子二人间的掩护。也是可惜了。”陈珈兰轻轻叹了口气。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张绣绣之死真是一个极佳的例子。
“托梦之说又该作何解释呢?”
“我还是倾向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谓疑心生暗鬼,不正是这么来的么?”
“不过……”
她微微扬起头望着天:“也许世间真有鬼魂也未可知,真要这样的话,她现在也能瞑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