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宣宁城是附近几座城市的交界枢纽之所,从京城发往东北一带的各类物资大多都从这里流转,其城中有着最大的一座粮仓,规模远胜西梁、桐乡之和。按说,占据了如此优越的地势,既少天灾又无**,宣宁的经济哪怕在这一带不是数一数二,也该是名列前茅,但事实恰恰相反。
不仅连年税收难以达标,还常常需要从国库中下拨银两支援。然而饶是如此,此地的官员却依旧稳坐如山,只因为他是当今裴丞相的党羽之一,旁人便难以动他分毫。凡此种种,足以称得上特殊非常。
听他徐徐道来,陈珈兰的眸色也微微一深。
又是裴丞相。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说丞相的大名,她那个为了前程为了功名利禄,不惜抛弃青梅竹马攀上高枝的前未婚夫所娶之人正是丞相的爱女。当今裴丞相乃三朝元老,久居高位却子嗣缘薄,娶妻多年才终于得了一个千金,自小是将其捧为掌上明珠,千娇百宠,直到她亲自挑中了新科状元范礼良,丞相大人才忍痛将爱女嫁了出去。
这是陈珈兰留心打听来的消息,是以,对丞相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他的慈父形象上,朝堂中是何模样,她却没有关心过,只隐约记得丞相的权势极大,是真正跺跺脚,整个京城都得震三震的人物。
只听阮孟卿寥寥数语,她忽觉这其中似有许多她最好不要知道的内幕,于是收敛了好奇心,不再多问,低眉顺眼地引着几人从山间小道绕路而行。
“你倒真耐得住好奇心。”阮孟卿有意无意地调侃道。
陈珈兰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耐不住又如何?不该知道的事多了,你就不怕我无意泄漏出去?再者,即便我真的问了,你又会如实说么?”
阮孟卿便只是笑了,再不说话逗她。
又陆陆续续行了几日,站在山头远眺已经能望见宣宁城的轮廓了,陈珈兰眯着眼心算着到达目的地所需的时间,而后悄无声息地在阮孟卿手臂上捏了一把。
“放我下来。”
她说话时所呼出的气息就贴在耳边,有些难忍的微痒。一缕薄红飞快地染上耳尖,阮孟卿不自在地轻咳了一下,从善如流地放下了她。
陈珈兰从他背上下来,甫一落地便嘶了一声,两簇秀眉紧拧,待站稳了才缓缓松开,表情也恢复如初。
山路崎岖难走,她虽是山间常客,但在家时也是娇养长大的,又得跟上这群大男人的脚力,走了几日,脚底便磨出了水泡,她性子好强,不愿在人前露了怯,硬是忍着疼痛走在前头给他们带路,直到昨日被阮孟卿一眼看出了问题,才不顾她的反对背着她走了一段。
她自问自己一向坦坦荡荡,从无寻常人家闺女见着男子的羞涩与拘谨,但这两日来,千山等几人若有似无的打量却让她如坐针毡,一张脸埋在阮孟卿的肩窝处时只恨不得地上裂开条大缝,好让她钻进去避一避。现下马上要到宣宁了,她自然不可能再让阮孟卿屈尊背她。
阮孟卿虽猜到了几分女儿家的心思,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见她不适,立刻伸出手扶住了她。
“不要逞强,我扶着你。”
陈珈兰下意识就想抽回手,但瞥见千山和袁木仿佛不经意间滑过的视线,踌躇了一下就放任他的行为。毕竟是关心他,若是驳了他的面子也不好。
想是这么想,到底有些不自在,两颊慢慢蒸腾起了淡淡绯色,只不过低着头也没叫人发现,压低声音道了句谢谢,借着力慢慢往山下走去。
……
宣宁城,西街小巷。
天色未明,一户户人家紧闭大门,院内不见丝毫烛光火影,只偶尔随着夜风不知从哪家传来一两声哭号,飘散在静寂萧条的小巷里。
不知过了多久,月色渐隐,终于,其中一座小院的一间房忽然亮起了灯,房内传来悉索的洗漱声与低低的交谈声。片刻,有女眷从屋内端出了水盆,后脚紧跟着走出一个身形偏矮小的老者来。
最后一抹月光映照在他枯瘦的脸上,衬得嘴角的几根银色短须熠熠生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胸腔中的浊气尽数吐出,走到小院中,两腿分开而立,双手徐徐抬起,摆了一个太极起手式。
身为宣宁城看管粮仓的小吏,童老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甚至日子过得有些清贫,唯一的爱好便是每日早起晨练打上一两套太极拳法。也或许得益于这一爱好,才使得他早已年过半百却仍然身体硬朗,远胜同龄之人。
他一套拳不疾不徐地打完,手刚垂下,大门忽然被人敲响。
童老站在院子里没有动。
先前的妇人从厨房端出了早点,急匆匆搁在石凳上,小跑着过去开了门。童老在石凳上坐下,端起粗茶抿了一口,从盘里拿起半块葱饼安安静静咬了起来。院前传来夫人疑惑的询问声。
“你们几位是谁?”
似又交谈了两句,童夫人回过头,朝童老喊道:“老爷,是来找你的。”
来找自己的?
童老放下杯子,思绪已经千回百转,待站起身时,童夫人已经将那一行人引进了门。他定睛望去,那四人中仅有一个女子,与为首的男人站在一处,姿态颇为亲昵。
正是陈珈兰与阮孟卿等人。
未免过于瞩目,其余五名侍卫留在了小巷的暗处,并未现身。
童老打量着这四人,眉头皱得老高,他确信自己不认识他们,而且也从未见过他们,却不知道为对方指名道姓要来找他。
“几位找我,是有什么目的?”他沉下声问道。
阮孟卿不答反问:“宣宁城的粮仓是你在负责看守?”
童老眼皮一跳,摸不准他的用意,含糊答道:“是或不是,凭什么告诉于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阮孟卿没有回答,伸出手张开,一块系着明黄色绳结的令牌自他掌心落下,又被绳结牵引着,晃晃悠悠荡在半空。
童老早在看见令牌的第一眼便双膝曲起,跪在了地上。童夫人不明所以,见老爷跪了,也赶紧跪在一旁。
阮孟卿晃着手里的令牌,眸光淡淡地扫过童老夫妇,说道:“陛下特封我为督察使,命我巡查各地赈灾情况,现在,我要查看宣宁的粮仓,你负责带路。”
童老深深低着头,应声道:“下官遵旨。”
这宣宁城中看管粮仓的童官吏,虽然位不高,权不重,仅有的爱好也只是打打太极,但却是一个极为忠君爱国的人,这是阮孟卿来宣宁前就早已知晓的事实。有他在,自然不会肆意糊弄陛下的旨意,也不必惊动城里的某些人就可以获得所需的一些消息。
想到这里,他冲着童老点了点头,语气温和了不少:“起来吧。”
来时的四人变成了五人,在童夫人略有些不安的目光中,一行人趁着天亮前最浓的夜色离开了小院,向城中最大的粮仓匆匆而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