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有座依水而建的竹楼,更添清幽。
这是萧佑薇十岁那年得的生辰礼物,每到盛夏时分她辞别了师父下山回家,就会急急地住进来。
近来家中出了些乱子,她心内疲乏,正在房里歇息时,一群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竹楼的静谧。
萧佑薇警觉地睁开眼睛,惊疑的目光扫视着破门而入的一群人,她玉面含霜,年纪不大却端着凛然的气势。
那对浅琥珀琉璃眼折进了阳光,泛着摄魂的幽金色,有别于平日的沉静,魅人心魄,直让人转不开眼。
她环视一周,心思如电转,仿佛明白了什么,最后在这凝重的气氛里嗤笑一声,对着领头那人挑眉讽道:
“郑奴儿,狼心狗肺这词,配你很是恰当。”
听见这个许多年无人敢叫的称呼,为首那个肥硕的中年男人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萧佑薇拂着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道:“一日为奴终生为奴的道理,当年官奴营没能教好你。前日察觉你们在找些什么东西,如今想想,你们是想趁着爹爹没回来,将卖身契拿去官府销案吧……”
鸣蝉不知何时歇了声息,只有她沉静的语调在空气中流淌。
这反倒让郑才心里冒起几许不安,莫非这女娃娃还有什么暗招?
“或者,你们还想要更多?”萧佑薇不动声色地摩挲起腰间的软剑,计算着出手的时机,她武艺不算高深,若要将这叛徒擒下,需得诱他上前才好……
“房契?地契?……”
她幽幽地说着,同时细细观察着郑才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还不够么……啧,真是贪心不足,可惜……”
这句“可惜”吊起了一群人的胃口,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她。
怪的是,为首的郑才反而没那么急切,他神情变化不大,反而有点心不在焉。
萧佑薇眼珠一转,停顿了一下才慵懒地朝郑才招招手道:“萧家确实不小,可还不放在我们父女俩的眼里,想要的话白送你们也无妨,不过你们要先把这一切的前因后果说明白了。”
她这动作,显然是要郑才上前说话。
可是以郑才的胆小油滑,当然不会如她所愿,即便手下们眼睛放光,恨不得抬他过去,他的脚下却是稳如扎根。
郑才与萧家的渊源要从八年前说起。
那时郑家在京都还算排得上号,可是得罪了贵人,举家逃离失败,他郑才就从一个妻妾成群的官宦子弟,变成了官奴营里最低贱的下奴。
甚至只配和许多人一样在姓氏后面加个通名,叫作“奴儿”——这就是郑奴儿的由来。
适应不了公子哥到贱奴的转变,他和同发落进去的家仆吃了不少苦头,差点把命丢在营里,最后是萧佑薇的父亲萧守诚去挑下人,买了他们出来。
这本该是救命的恩情,但郑才不那么想,他自幼锦衣玉食,自认是富贵身,这些年来任职萧家的管家,里里外外为萧家辛劳,便觉得恩情早已还得七七八八。
如果萧佑薇早知道他的想法,怕是立时要请出爹爹的游龙枪来,戳他一身血窟窿!
噩耗来得很突然。
前阵子萧守诚出远门,而后传来消息,说是人被落石砸下山崖,尸骨全无!
萧家只有两位主子,老爷没了,留下的就是没满十五岁的大小姐,还有一份足以令整个贺兰城心热的家产。
郑才本来没那胆子,最多只是趁乱偷拿一些,直到……
想到那位大人给他的承诺,他心里滚烫起来:杀了这个丫头……她不在了,萧家就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贪婪咬碎了他的恐惧,导出今日这场逼迫幼主的大戏。
他迟迟不动,萧佑薇微微蹙眉,他们人多势众,她只得暂且放弃拿下郑才的想法,垂眸缓声说道:“诸位扪心自问,这些年来萧家待你们如何?我爹爹念你们劳苦功高,忠心耿耿,他临行前还同我说过,这趟回来之后就会把卖身契拿给你们自己保管,你们,却做出这种事……”
她没有表现得太煽情,语气中的失望却清晰可闻。
人群一阵骚动,一些人被她的话触动,面面相觑间,多少露出了惭愧的表情。
一个壮汉在后排踌躇许久,终于在这失落的叹声里下定了决心!他越过众人,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虎目含泪道:
“大小姐!孙三发过誓,这辈子甘愿给老爷做牛做马!可是郑管家他带走了我老娘,我不能不孝……您听小的一句劝,把郑管家要的东西交出来吧,钱财是身外物,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啰嗦什么,给我上,活捉了她赏银百两!”郑才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这小子原本就不是他从营里带出来的人,用着果然不称手。远不如阿福机灵懂事,郑才暗暗地想。
终归是财帛动人心,萧佑薇先前作那般姿态不过是想探些口风,如今见这些人呼吸粗重地围上来,心里再无侥幸。她骤然拔剑,雪亮的剑光暂且迫开了逼过来的家丁们。
他们此时才想起,大小姐师从隐世仙山,定是有一身的本领,那些有缘拜师的公子小姐们哪个不是视人命如草芥,即便大小姐素日里待人和善,难免就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家里还有老小,倘若她今日发起狠来,他们焉有命在?这样一想,个个打起十二分精神,抽出腰刀严阵以待。
萧佑薇面上不动,心里却有些不安。
她的武功只学了不到师父百分之一的本事,应付普通人是不成问题,可这儿地方太窄,她在山上拘得久了,又缺少跟人打斗的经验,以寡敌多,很快露出颓势。
郑才在人墙的重重保护后面急得抓耳挠腮,几次破口大骂,被他煽动的家丁们也难免委屈,明明已经把目标逼到了墙角,可她就像那滑不溜手的鱼,一个大意就往外溜。
郑才又分出几个护卫加入战圈。
他今天带来的都是自己人,说好只为逼出契书,到时恢复了自由身,把房子、田地、商铺全卖了,分钱各自跑路。
其实只不过是画个大饼骗骗这帮傻子。
他早听说这死丫头先天不足,威风也是虚的,再过一时三刻可难说。他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害幼主,毕竟萧守诚待人仁慈,是个不错的主家,在场的多是想要自由或钱财,如果知道他想害命,恐怕控制不住。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先把人抓起来,悄悄找机会宰了她,对外只说人跑了……美哉!
她一死,就算是完成了他和那位大人的交易,萧府很快就会是他郑才的私产,有那位大人撑腰,再去上头打点一番,他便不惧什么了。
只可惜了这位大小姐,好歹也是个难得的美人……
郑才的惋惜并没有持续太久,只要把萧家的财产握在手里,贺兰城有成排的美女等着他挑!
萧佑薇打斗一阵,果然渐觉吃力,使完一招忽然眼前发晃,明白这是消耗过度了。
她一直在努力突围想擒住贼首,可是郑才怕死,她进一分他就退一分,始终躲在人墙后面,她不擅暗器,师父赠的梨花针筒也忘了带回来,看来今日怕是没机会制住他了。
也罢,等她恢复好了再来寻他算账,萧佑薇横转剑身划出一道圆弧,逼开众人,飞身跃出窗户。
只听一声巨响,家仆们扑到窗边往下看去,那道雪白身影绽放在湖面,溅起雪似的水浪。
郑才愤怒地大叫:“追!”
少女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一头扎了下去。水面泛出一圈圈波纹,很快重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