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专门设了个管事官员,年年轻闲,他不求上调,只求在这十里猎场里拿着俸禄安养,到了年纪辞官回乡。因此办事的时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回用来招待皇帝和随行官员的洗尘宴沿袭了往日的菜单,都是老样子,没有什么新意。
皇帝打量一番席面,许是身体确实乏累,他虽然不算满意,最终并没有发火,沉默着举箸用了。
底下一众大臣已经在马背上颠簸了整整一个下午,到晚间正是胃口大开的时候,可是因为头顶的陛下心情不好,他们个个缩头缩脑,低头用饭的时候还要分心探听上方的情况,再好的饭菜也食不知味了。
整个大厅里只有轻微的咀嚼声。
与男宾那边的沉默不同,女客待的花厅里此时衣香鬓影,环佩叮当,气氛热络而融洽。
女人们亲热地坐在一块吃茶,出嫁的妇人和没出阁的贵女分坐在两边,三五成群地寻找话题聊着。
如夫人是公认的宫中红人,她在京都贵妇的圈子里显然很受追捧。
她今天穿了一身胭脂红的裙衫,手上发间佩戴的是成套红宝石点缀的纯金首饰,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这通身的打扮不显得庸俗,反而衬得她更显富丽丰腴。
她容貌底子本就出色,略染了岁月痕迹的面庞经过精心妆点,在一众妇人中尤其引人注目。
听多了阿谀奉承的话,如夫人心头已经有些不耐,她微有媚意的眼尾一扫,伸出一只手招呼道:“宝儿,你来,过来陪为娘坐一会儿。”
被她点名的萧云琪原本坐在另一侧的软凳上,正和几个关系不错的贵女讨论诗词,听见母亲传唤,便明白母亲这是在为自己积累人脉,于是柔柔地跟小姐妹道了个歉,起身。
正合了那句,娴静如姣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
几位贵妇都在看着她的举止,见她气质柔和,举止得体,口中均是连声赞叹。
如夫人听着这些人换汤不换药的恭维,心头却没了不耐,反而一阵舒爽,眉开眼笑地拉着宝贝女儿,为她一一介绍。
萧云琪乖顺地一一拜了,正沉浸在众人夸赞中时,冷不丁从某处传出鄙夷的一句:“装什么样子,也不嫌累得慌,京都里数得上的夫人总共就那么些个,哪儿能轮到今天才来认识?”
在场的人都一愣,循着声音找去,却是位挺着肚子的少妇。
因为是素面不加任何妆点,她的气色比之在场的诸位夫人就显得差了一些,但看她身上穿的戴的无一不是珍品,冷清的眼角眉梢透着股高傲,等闲人家可养不出这般娇贵的女子。
却不知是哪家主母?
萧云琪在这种场合根本不敢作声,但是她知道,有母亲在,绝对不会让她吃这等闷亏。
这女子她也是头一回见,实在认不出是什么人。不过,正如这人说的那样,京都里数得上的夫人总共就那么多,以萧云琪看来,在场这些人总有一个能认出她的。
若说京都里数得上号的夫人,她母亲如夫人算一位,能跟如夫人紧挨着坐的人自然也有些地位,恰是兰家大爷的嫡妻,兰夫人。
兰夫人捏着帕子一角掩唇,和气地笑道:“月儿还是这样快言快语,直爽得很,我们也就是多时不见丹阳县主,怕她弄不清我们各是谁,却忘了你正怀着身孕,怕是不耐烦听这些。”
她这样一提醒,这里许多人都记了起来,正怀着身孕,闺名里还带个月字,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不是只有河阳陈氏那个小魔女,姜老将军的儿媳妇?
可是兰夫人这话说得也有意思,难免就让人多想——就因为她性子直爽,就活该别人要受气?怀着身孕就不耐烦听这些,这一胎倒是金贵,总让人觉得她是看不起在场这些人。
无形中,陈如月已经引了公愤。
陈如月只是性子直,不代表她听不出兰夫人话里的机锋,直接甩了脸子,直冲萧云琪讥讽道:“我却不知丹阳县主的记性这样差,记不得在场这些人,也记不得自己要嫁的夫婿呢!”
萧云琪的脸色唰地白了下来。
这人好利的一张嘴,一句话直戳了她一段不愿人提的往事。
彼时她年少轻狂,看遍大越诸位王侯,谁家的庶女能像她这样破例得了皇帝亲赐的县主封号?
她看上了容颜俊美的监察使,便仗着宫中宠爱,冲到皇帝面前求他赐婚。那时她并不知道陶九知还有个暗司督主的身份,皇帝和高官重臣却都清楚,皇帝是宠她的,却不肯应她。
谁知道消息走漏出去,一时间人人都知道了这事,满腔少女情怀被揭破,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萧云琪在家哭了好几天,还被气病了,把如夫人心疼得不行,她拿冷漠的监察使没有办法,只好跟皇帝求了一道封口令,这才算勉强断了外头的风言风语。
封口,封口。
封得了寻常官吏,管不住河阳陈家的小公主。
其实陈如月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看不惯萧云琪的哪里,只觉得只要看见这女孩子在自己身边,就忍不住要刺上一刺才能舒心。
她说得自己觉得爽快了,这事儿就算过了,一脸轻松地吩咐自家丫鬟扶她回去休息,留萧云琪尴尬地僵在母亲身边,如玉的脸庞已经通红滚烫。
“母亲,我不太舒服,想出去吹会风。”萧云琪强自镇定地摇摇母亲的手,惯作的柔弱姿态夹杂着受了欺负的委屈,更让人认定了陈如月仗势欺人,不把皇帝亲封的小县主放在眼里。
如夫人心疼地拍拍她手背,抬眼望时,陈如月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花厅侧门,就算想为宝儿出口恶气也没法子,再说对方如今正怀着身孕,掉一根头发丝儿恐怕陈家都要发疯一样攀咬。
便忍这一次!
“乖宝,你去,让秋梨跟着你,别走太远了。”如夫人万分慈爱地跟女儿说完,转向丫鬟时态度陡然凶厉:“好生照顾县主,如果她伤了半根头发,你们也别回来见我!”
秋梨狠狠地一哆嗦,忙跪在她脚边磕头应诺。
萧云琪低着头,柔柔弱弱地在秋梨护持下步出花厅,袅娜的背影在月光下更添哀婉。
“唉,这月儿自打有了身孕啊,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兰夫人抱歉地说。
依着关系算,兰夫人跟陈如月还算是同辈的亲戚,她年岁稍长,纵然陈如月一张嘴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京都贵妇,但是当兰夫人在场的时候也会稍微收敛,算是给她些面子。
旁人不知道的是,兰夫人对这个亲戚其实一直都有一份嫉妒的心思在,早些年陈如月拉的那些仇恨,至少有一半是她话里话外挑出来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