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地将手颤巍巍地抬起,覆在阑意裹着毛皮小帽的头顶,问了些他最近的生活情况。
阑意乖巧地一一答了,最后被问到学业时,他心里一突,略微沉吟一会儿,认真地回答说:“师父说我年纪还小,是该定性情的时候,因此嘱咐我多抄写经书。”
“哦。”皇帝简短地应了一声,又问:“抄的是些什么经?”
阑意流畅地答:“师父让孙儿日日念诵净心神咒,前些日子反复抄写的是《道德真经》和《南华经》,近几日开始改抄师公亲著的《道法源解》。”
皇帝在脑子里过了他报的这几个书名,含笑问:“你看得懂吗?”
阑意挠挠头,嘿嘿一笑说:“师父说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多抄一抄自然就懂了,往后再时不时地拿出来读一读,还会有更多的领悟。”
皇帝颔首,花白的粗眉微挑,赞同地说:“这话说得不错。”
说到这儿,似是有些乏了,收回手打了个呵欠。
太子萧泽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凑过来说:“父皇可是累了?儿臣送您回去歇息吧。”
皇帝摆摆手,“不必,今儿月色好,朕想跟你们父子俩单独走一走,散散心。”说着随手挥开身边伺候的宫人,指着月光照射下宛如冰面的一条小径道:“就去那儿吧。”
他先迈步,用回忆的口吻说道:“朕记得那边有一片不错的荷塘,夏日时铺天盖地的莲叶,很是好看。可惜……”
可惜什么呢?
旁人读不懂他的遗憾,只以为他是在可惜现在不是夏天,无法欣赏那一塘的好风景。
唯有阑意状似憨直地抬头看他,隐隐从他浑浊的眼里察觉到一丝恨意。皇爷爷是在恨谁?他小心地藏好神色,主动去牵皇帝的手,卖乖道:“皇爷爷,你的手太冷了,我帮你暖暖!”
“呵,呵呵,好孩子。”
爷孙三人慢悠悠地踏着月光行走,话题又回到了刚刚的功课上。皇帝似乎对他们师徒俩的相处更加感兴趣,旁敲侧击地问了许多,都被阑意机警地回了。
事实上,师父教他最多的不是道家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而是有关神态和人心的学问。是以,阑意结合着这些年自己领悟出的藏字诀,以及师父传授的控制表情的技巧,在这位尊贵却老迈的君主面前表现得完全就是个正常的孩童。
“你师父自己平日里会看这些经文吗?可曾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感悟传授于你?”皇帝冷不丁问了一句。
阑意心想,师父?她才不怎么碰呢,没准儿还没他抄得多!
当然,他可不敢揭了姐姐师父的老底。
稚嫩的脸上迅速地换了恭敬孺慕的神色,阑意眼带憧憬地答道:“师父自然学得比我好多了,只是她授课的时候说的好些话孙儿都还听不懂,过了一节课去,就忘了个七七八八,所以总是被师父打手心,说我不用心学。”
皇帝被他末尾自然切换的沮丧神情给逗乐了,开怀道:“哦?她还打你手心?是打的哪只手,让皇爷爷瞧瞧肿了没有?”
阑意噘着嘴把左手递高了给他看,月光打下来,正衬得这手掌莹白如玉,隐约是鼓了一些的模样,小家伙耷拉着脑袋说:“师父说了,打左手不耽误右手抄书……”
这下子皇帝笑得更欢了,连着阑意的父亲,太子萧泽英朗的脸上也带了笑,手不停地轻轻拍打着他一边肩膀。
或许是因为确定了这孩子不会参与皇位继承,父子俩在面对他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放松警惕,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祖孙三代踏月夜游,少了些天家的疏离,相处时更显得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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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佑薇此时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小徒弟出卖,变成别人聊天时的一个话题。
这会儿她正倚在哥哥宽阔的肩膀上,跟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小时候在门罗山上的趣事。
“……当时我还小,山上又不许带丫头,爹爹怕我被人欺负,就帮我往行囊里放了许多珍珠,跟我说,见到山上穿粉色衣裳的小姐姐,就给她们分一些,千万不要不舍得给。”
“粉色衣裳的小姐姐?是山上的丫鬟吗?”萧佑安感兴趣地追问道。
天知道他现在有多开心,命运果然没有亏待于他,当年被母亲送走的妹妹长大了,而且一看就是被教养得很好的样子,健康又快活,模样也好看极了。
这个傻妮子,居然还怕他会不相信她,想想刚刚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他就忍不住觉得心疼。血脉亲缘是不会骗人的,还有她这跟母亲至少有七分相似的容貌,除了她,天底下还有谁会是他的亲生妹妹?
本该是被放在手掌心里宠爱的女孩子啊,却流落在外,跟着一个不懂得照顾女孩的莽汉同住了好些年,更别说后来又被送去山上过活。她那时候还那么小,怎么可能不被人欺负?
又想到妹妹刚刚说的不去王府认亲的理由,他简直恼恨极了。
如果早知道将来妹妹会因为没有信物回不了家,那个雨夜,他就该把能证明她身世的王府珍奇宝贝全偷出来,尽数塞给林将军,早知道,早知道……
萧佑安心疼地摸摸她柔软的头发,不过没关系,以后他会好好疼她,早晚有一天,这天下欠了她的,他都会帮她拿回来。
月渐隐,这个仙人般清贵出尘的青年眼中有一抹坚定愈发凝实。
萧佑薇没留意他的变化,她靠着他肩膀,边把玩发丝边继续陈述着:“对啊,就是门罗山的丫鬟,爹爹准备的那些珍珠就是用来贿赂她们用的,要是给了小道童,怕是要被揪送去受罚呢,只有送给这些下人,才能得到更悉心的照顾。”
事实上她送是送了,不过为的可不是什么悉心照顾,毕竟她又不是真正的懵懂孩童。刚到了陌生的地方,收买人心,多套近乎,这是必须做的事呀。
“可是我那会儿就不太认路,竟然背着一包珍珠闯进一个院子,里面有个穿粉色衣裳的人背对着我,我就去拽人家衣裳,又想塞珍珠过去,谁知道那人一转过头,居然是个男人!哈哈哈。”
她想到当年在山上第一次见到师父时的场景,忍不住哈哈大笑。
萧佑安见她开心,也跟着笑,“然后呢?那是什么人?”
萧佑薇转过脸,摘去面具后的小脸光洁美好,尤其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动人心神。她依偎在哥哥身边,好像一只乖顺的小猫。
她吐吐舌头说:“还能是什么人,就是我师父呀!他那天和藏玉师叔打赌输了,要把丫鬟的外衣穿上整整一天,结果正好被我撞见了!”想着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萧佑安根据她的描述想象着那情景,忽然又感到一阵可惜。
妹妹那时候应该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吧,可惜他再也没机会见到,她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悄悄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人了。
不过……或许还是有希望看看她幼时模样的吧?
他眸光流转,悄悄定在她平坦的腹部。
就这样,在萧佑薇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候,状似靠谱的兄长大人已经开始严肃地考虑起她的终身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