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仪式之后的近一个月里,皇帝总是在迷迷顿顿的梦里看见那个眼神。
骄傲的,纯粹的,生意盎然的……
还有她的笑,太熟悉了,跟阿菀好像……
皇帝觉得自己确实是魔怔了。那明明是他讨厌的国师,是他失算了才自找来的麻烦精,怎么配跟阿菀相提并论?
他在一片黑暗中惊坐而起,摸上自己沟壑丛生的面颊,苦笑。
阿菀,你会恨我吗?不,不要恨我,上苍已经惩罚过我了,求你不要恨我。
门外有人声响起,他分辨出那是兰贵妃的声音,眉间霎时揪起不耐,他强压下这股烦躁,重又躺了回去,只把一只露在外面的手臂用力挥了挥。
高回蹑手蹑脚地进来,不算宽厚的身躯恰好遮挡住身后女子的目光,他眼尖地收到了君主的指令,于是抱歉又坚持地将贵妃请了出去。
“娘娘,陛下已经歇下了,若是醒了,奴才自会差人告知娘娘。”
兰贵妃不甚满意地从鼻腔里嗤出一声,自然不屑这个阴阳怪气的太监,终究是怕龙颜不悦,不再打扰,带着端补汤的贴身女官退出了这座冷飕飕的寝宫。
回去的路上,前头执灯引路的宫女忽然讶了一声,兰贵妃心里正不痛快,不耐烦地呵斥道:“这是在大惊小怪什么?!”
宫女僵着后背受了训斥,大着胆子举起灯一照,回来禀报说:“娘娘,前头是戚贵人,正放河灯呢……”
大晚上的不回去睡觉,在这儿放灯?!
兰贵妃气呼呼地抢过灯笼过去,转过小径刚走两步,果然有个黑乎乎的影子蹲坐在地上,偏着头正擦拭眼泪。
这女子身形偏瘦,姿容不算上乘,却生了个笔挺秀气的鼻子,尤其当她这样侧着脸的时候,显得那鼻子的曲线愈发秀丽。
兰贵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戚贵人是富商家的次女,性情怯懦,前几日却忽然得了皇帝的赞,跃了两级成为如今的贵人。
如果只是这样倒不会让兰贵妃觉得这样气愤,关键是前天皇帝给戚贵人的那些赏赐里,恰有一颗她开口讨要过的紫湖明珠。
她没拿到的东西,最后却给了一个家世一般、容貌平平的新人,这让心高气傲的兰贵妃如何过得去这个坎?
狭路相逢,找茬是必然的。
戚贵人看起来柔柔弱弱,应对的方式更是只有一个,哭,玩命儿哭!
哭到最后,果然惊动了正在休息的皇帝。
戚贵人是被皇帝亲自领走的,带走她的时候,他身上还穿着寝衣,只随意披了件龙纹斗篷。
任是个傻子也猜想得到这一领回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温柔怯懦的戚贵人躲在皇帝的影子里,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恰好被兰贵妃看到,顿时激得红了眼,几乎想冲上来砸断了这个小贱人的鼻子!
可是她什么也做不成。
月渐隐,天边几点黑影飞起,发出凄厉的鸟鸣声。
然而,在这个好像从来没有被温暖过的寝宫里,戚贵人的待遇并没有兰贵妃想象中那么好。
她花容失色,越退越远,一直退到背脊抵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壁,对面的老男人倒提着一把金柄小弯刀走近,眼神阴冷而麻木,看她如看一只寻常走兽。
“陛下,陛下……”戚贵人无助地低唤着,似乎这哀叫能够免除即将到来的灾祸。
然而皇帝不为所动,刀柄一转,寒光在女子白皙的肌肤上一闪而过,杀机毕露。
血,浓烈,壮丽,毫无保留地喷洒在苍老的面孔上。
少女的尖叫声在百米外也能清楚地听到,可悲的是,她语调中的惊恐却被宫人们看作是得了某种妙趣,只觉得这声音的主人正在与他们的陛下共赴一场欢愉的盛宴。
宫妃们通过各自的眼线得了消息,大多是妒恨戚贵人出来放个灯也能交上好运,要知道,自从陛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许久没有召妃子进他的寝宫了。
只有守候在寝宫外的高回知道,从明天开始,众人艳羡的戚贵人就会得一场致命的大病,需要跟所有人隔开。最多不过半个月,宫里就再也见不到戚贵人这个人了。
愈发魔怔的皇帝陛下执着于搜集这些与他的阿菀稍有相似的女人。
就好像只要把这些人全部禁锢在自己领域里,就能把他带回过去的那段时光,招回那个灵慧美丽的女子。
眉采女的眉,邓贵人的眼,戚贵人的鼻,雅常在的嘴……只要被他发现了相似的地方,就能得到相当突然又浓烈的宠爱。
一个,一个,又一个。
那么多如花般娇美的生命,接二连三地病陨在深宫里,就像被丢进茫茫大海,却连哪怕是一小朵溅起的水花也没有。
三更时分,两道黑影携着一具尚未僵冷的尸体离开了这座拘束了无数芳魂的寝宫。
他们会带她去应去的地方。
******
阑意今天打扮得很是用心,宝蓝绸子制的小坎肩显得他神气十足,头上还戴着顶瓜皮小帽,通身的气派为他添了丝英气,恰好修饰了他过于柔美的容貌。
他今天是要去赴约的,太子府派出的马车正在外面等候。
“师父,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小家伙兴冲冲地叫嚷着跑到萧佑薇跟前。
萧佑薇从道书里探出脑袋,琢磨了一下说:“这样啊,那就帮我从千金茶社带包栗子酥吧。”
看书的时候正好捏起来,一口一个。
“好嘞!”阑意爽快地答应完,又臭美了一会儿,终于在太子府来人的催促下走了。
萧佑薇长吁了一口气,对着梁上轻声说了一句:“他走了,你可以下来了。”
青色的身影矫健地跃了下来,正落在她书桌前,这人一脸委屈地问:“为什么这小子在这儿,我就不能出来?”
这么听着还真是醋意满满。
萧佑薇白了他一眼,“你没看见我这儿正学习呢,被看见你在这儿瞎捣乱,我还怎么给徒弟以身作则?”
陶九知歪头想想,似乎颇有道理,也就接受了这个解释,笑嘻嘻地上来给她捏肩膀,连声说她辛苦。
他的点穴和暗器功夫都很好,十指灵活,加上观察力敏锐,总能根据她的神情变化改变着下手时的角度和力度,确实是恰到好处。
萧佑薇被他伺候得舒坦了,丢下道书往椅背上一歪,不想看了。
陶九知沉默着给她捏了一会儿,忽然提议道:“不如咱们也出去逛逛?”
可能是怕被她拒绝,他又说:“我会让人盯着,保证不会撞见阑意父子俩,还可以让暗九扮成你在这儿看书,不会被别人发现,怎么样?”
萧佑薇眯着眼睛考虑了一下,在艰涩无趣的道书和出去约会之间犹豫了一瞬,然后果断一拍桌子:“走!”
丢下暗九在这里关上门看书,这下,梁上守着的就换成了暗七。
这对小儿女先前已经回了一趟老家,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如今挑开了这层窗户纸,感情突飞猛进,看来这一两年内就该为暗九备一份嫁妆了。
陶九知亲手为她戴上帷帽,两人从国师府后门出,进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头车厢,车轱辘很快动了起来,待停下来,已经身处一片鸟语花香中。
萧佑薇下来的时候还看见不远处一点棕黄闪过,应该是只毛茸茸的野兔。
她笑道:“你带我来这儿,我大概会觉得你是嘴馋了。”不过烤兔肉什么的……她也有点馋。
通过附近的树木形态,她已经辨认出了所处的位置。
这里是京都和十里猎场之间的一个狭长地带,继续往东行驶一段就要进入十里猎场,所以这里的狩猎资源也很丰富,偶尔会有从猎场里跑出来的巨型猛兽,所以一般不会有人过来。
林木无人干扰,在此尽情地生长,这才有了如今这样茂盛的姿态。
萧佑薇深吸一口,不用借助生息也能感受到这里勃发的生机,如果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对人的寿命和健康都大有好处。
“我就是觉得这里风景好,所以带你来看看。”陶九知站在她身侧,在她问话之前,他的目光在某一个方向停驻得稍微久了点,有些涣散,被她这一开口才抓回神智。
萧佑薇皱了皱眉,拨正他的身子问:“那边有东西?”
他刚刚说那句话的时候气息不对。
他在撒谎。
“……”一阵沉默。
萧佑薇细看了他的神色,忽然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他后知后觉地抚上自己的脸,桃花眼瞪圆了的样子还有点呆萌。
“没什么,惩罚你不诚实。”
明明就是有事要让她知道,还要借着出来逛逛的名义。她轻描淡写地说完,朝着他之前看的方向抬腿走去。
风萧瑟。
林木遮住了上方的艳阳,生机中透着一缕阴寒。
她跟随着自己的感觉往最阴的地方走,不过一会儿,眼前出现了几排木刻墓碑。
是一截一截的断木,椭圆的木桩大约有半人高度,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木桩后面没有隆起的坟包,恰恰相反,有的是一个又一个长条状的深坑。
她屏住呼吸走近,坑里的东西渐渐清晰。
是尸体,全部是年轻的女性。
腐烂的程度明显不一样。
最后面的几具已经能看到森森白骨,离她最近的却像是刚填进去。
从没腐烂的这些遗体里仔细辨认,其中最年轻的恐怕只比茯苓大一点。除了相同的性别和相近的年龄外,她们还有个共同特征:全都穿着宫装。
这些衣裳款式很好辨认,因为皇家对于服饰是有禁令的,哪怕是官家夫人也不能乱穿,民间更不许私制。
是宫里的女人?
萧佑薇第一反应就是怀疑到了皇帝身上。
她下意识抬头望了一圈,枝叶的绿影打在一具具尸身上,阴凉的气息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恶臭熏天。
可是这样任由她们死后饱受风吹雨淋,确实不合道义了。
“她们是谁?”萧佑薇问。
陶九知走过来,一一为她点数:“郑良人,童惠人,眉采女,邓贵人,雅常在……戚贵人。”
共有三十七具尸身,最新鲜的就是戚贵人,也是死状最狰狞的一个。
血溅满了她白中发青的面部皮肤,伤痕夹带着凹凸不平的皮肉,本该是琼鼻挺立的地方只留了一块可怖的疤痕。
之所以说她最狰狞,主要是疤痕太大,血迹也没有弄干净。
而之前那些女子,有的是被挖了双眼,有的刮了眉部皮肉,有的削了耳朵,有的砍了手指,可是她们死状宁静,就像在做一场无知无觉的梦。而且经过反复的雨水冲刷,身上的脏污基本已经洗净。
唯独戚贵人一脸惊恐地躺在深坑里,瞪视着眼前的虚空,她的心脏处插着一把金柄小刀,这是致命伤。
萧佑薇喉头如梗。
她可以接受战场上的血肉横飞和残肢断臂,却不愿看到状似和平的表象下发生这种碾压型的内斗。
“是他下的手?”她颤抖着问,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恶心和愤怒。
陶九知沉沉地点了一下头,风中飘过叹息,“他等不及了。”
“什么意思?”萧佑薇尖锐地问。
接下来,她从陶九知那里得到了一个秘密,一个大越的顶级情报,然而并不是无偿供应。
天色渐晚时,马车静静地停在国师府后门。
萧佑薇戴好帷帽进去,陶九知幽深的目光一直追随到她的背影消失,驾车的暗卫插了一句嘴:“主子,明知道会惹夫人不高兴,为什么还……”
陶九知单手捂住眼睛,脱力般地往后壁上一靠,哑声对这个得力下属解释说:“就当是还个恩情吧。你不懂。”
被他惦念着的人悄无声息地回到书房,里面已经燃起了灯烛,窗纸上有个和她发型相似的剪影。
暗七在横梁上蹲着,听见她脚步声走近,赶忙跳下来见礼。
打扮成她模样的暗九也果断让出座位,为她倒了杯温茶,同为女子,哪怕萧佑薇神态上没露出任何端倪,暗九还是凭借着敏锐的感知,及时发现了主子心情的变化,并且抽空给情郎丢了个眼神。
“嗯,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萧佑薇疲倦地捏了捏太阳穴。
两人听话地退出去还带好了门,零星听见阑意雀跃的声音,路上被他们劝了回去。
她叹了口气,下午看到的那一幕对她的冲击力太大了,现在她嗅着茶香,无法平静思绪。
戚贵人失去鼻子的模样在她眼前一直回放,根本没法喊停。
咔嚓。
瓷杯出现了一道裂纹,茶汤混着叶片和瓷粉倾下,很快打湿了裙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