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苍站在他们前头,捋着胡须呵呵直笑,倒是酒三娘在这小两口的调侃里难得闹了个红脸,啐了她一口:“你这妮子,成个亲越发口无遮拦。”
一家人正是其乐融融的时候,将军府外传来冷硬而沉闷的声音,伴着物体划过空气的轻响——“陶九知,你如此行事,将萧王府置于何处?”
空气霎时静止。
萧佑薇的掌心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大脑空白地转过头去,那名持剑坐在白马之上的青年貌如仙人,气质清冷,一双漆黑的眸子透着慑人的威势,正是萧王府世子,萧佑安。
“哥……”她哑声低唤了一句。
萧佑安的眼神稍稍多了些温度,沉默了几秒才说:“你不要管。”
他今天回到京都的时候得到消息,说是睿亲王前日成亲了,婚事是日暮时在青龙巷办的,外界从头到尾都没见过这位新娘子,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什么也没有,更别提请他和母亲去观礼了。
越想越气,这怒火不能往妹妹那里撒,那就只能找眼前这个混蛋了。萧佑安将剑尖直指陶九知,万古冰层下燃着渴战的怒焰,“敢一战否!”
那柄传自师门的绝世好剑噌然作响,犹如深渊龙吟,回音不绝,剑鞘颤抖不息,似是在述说着它的渴战。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陶九知就知道这一战八成不可避免,他不怕输,只是在纠结……该怎么让大舅子输得好看一点……
萧佑薇与他心意相通,当即明白了他的想法,又好气又好笑,甩开他的手走到马前,露出个讨好的笑脸说:“哥哥,我与他已是夫妻,如果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代他道歉。”
萧佑安气不打一处来,佩剑狠狠地插进脚边的石板里,飞出一片石粉,他怒道:“薇儿让开,你是王府明珠,怎能由他如此糟践?林将军,我尊你为长辈,这样的婚事,将军能容忍吗?”
林苍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将军府外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里面自然少不了各方的眼线,他朝里头让了让,道:“贤侄,此处人多口杂,还是进去说吧。”
一行人重新回到将军府的厅内,酒三娘吩咐上茶,萧佑安怒火未熄,原想说不用,到底是贵族礼仪作祟,再看见酒三娘大腹便便还要忙着招待,心就软了一分,冷着脸没吭声。
林苍见他这样也是一阵头大,成亲的是他爱女,同样也是萧王爷的亲骨肉,世子同父同母的妹妹。林苍不太能理解女儿的说辞,只知道其中芥蒂不浅,不过照如今看来,世子好像并没介意她不是亲生妹妹,而是在为她婚事办得简陋而生气?
陶九知已经明确说过,只要他想战,一定奉陪,被萧佑薇强按了下去,又去劝兄长大人,显然没什么成效。两边正僵持时,有人跑进来说:“老爷,府外有一女子求见!”
“是谁?”
“尹将军府上的大小姐。”
尹家大小姐,那不就是与世子订了婚事的那位?林苍眼睛一亮,热情道:“快请进来!”
酒三娘与萧佑薇面面相觑,心里同时闪过一个想法,今天这事儿,有转机了。
尹昭儿很快来到大厅,想着自己刚得的消息,与传出信的某位不像王爷的亲王对视一眼,她走到萧佑安身边坐下,拉拉他衣袖,也不说话,只拿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
萧佑安被她这么看着,心里的火气不知不觉降了几度,神色也缓和了些。林苍等人看在眼里,心头欢呼:有门儿!
对于有情人来说,另一半就是治病的良药,消火的凉茶,一物降一物,有尹昭儿在这儿,萧佑安的脾气算是被压制住了。
……
日暮,一行人在多双眼睛的窥视下陆续走出将军府。
萧佑薇拍拍踏雪的背部爬了上去,觉得腰肢还是隐隐作痛,悄悄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后者立即垂眸俯首作乖巧认罪状。
萧佑安走在最后,与尹昭儿同时出来,他手里还捏着一张字迹密密麻麻的纸条,像是契书的样子,因为底下端端正正地压了个手印。
“薇儿,天色不早了,快回吧,记得常回来看看。”林苍说。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萧佑薇心头忽然转起万千思绪,暖流酸酸地划过心口,看这将军府巍峨的府门,有个声音在提醒着她,这里是她的家。
如果她前世也有父亲,送女儿出门的时候应该也会说同样的话吧。真好,之前没有得到过的,这一世都有了。她感受着身后那颗有力跳动着的心脏,缓缓笑开,柔声应了句好。
她转向兄长大人,忽略去心里少许的复杂情愫,甜甜地笑道:“哥成亲那天,我一定去帮忙,我手艺可好了,到时可以帮嫂子料理妆容,保证是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娘子!”
萧佑安深深地望进她眼底,这双与母亲如出一辙的浅色瞳孔,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肯承认这是她的亲女儿,血脉明明是不会作假的……“不想笑就不要笑。”
微显冷硬的回复让萧佑薇有些措手不及。
尹昭儿一愣,在背后拧了他一下,萧佑安在这股刺痛中面色不变地补了一句:“大婚那天记得早点去你嫂子那儿。”
“好!”
这回的笑容终于真挚了,萧佑安点点头,目送他们远去,耳边传来一声唏嘘,他回过头,果然是林苍。
耳边一句细细的传音:“你母亲还好吗?”
林苍恰在此时斜瞥了他一眼,传音的源头是不必说了。萧佑安微微颔首,同样用传音回复道:“正在玉髓中休养,只是,仍不肯见阿薇。”
两个男人站在日暮的微风里,同时叹了口气。
远处马背上的女子忽然不自然地颤了一下,陶九知从身后拥紧她,方才那两句传音,能防府门外的探子,却瞒不过作为修者的他们,自然是一个字也没漏下。
她松开缰绳,整个人倦倦地躺进他胸膛,深吸一口气说:“我没事,这事急不来,有哥哥和昭儿时常劝导,她总会愿意还阳的。我听说,哥哥已经派人去寻他了?”
陶九知说:“暂时没有找到,武林盟藏得深,静海军寻常人靠近不了,那个人弄丢了世子信物,一时半会应该见不到萧王爷。”他实在不理解,萧佑安怎么会派一个迷糊的人去办这种机密的事,出去送信居然能把信物弄丢了,没有信物还敢靠近静海军,找死吗?
不过如果她想的话,他可以帮那人一把。
“那就暂时不要让他知道,大越的土地尚需要一场洗礼,静海军和武林盟在外,我们在内,先安定这一切之后再谈其他。”她远望逐渐被深红占据的天空,目光深邃而坚毅。
凤公子当初能带起一个白鸟,如今也能安定大越,他只是不想做。既然这样,就让他在宫里做他的逍遥君主,其他事他们来做,总能撑到合适的君主登基。
“好。”他握紧她的手,应诺。
“另外,我还有个想法,”萧佑薇蹙眉道,“论密探的能力,我的人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暗司,我想……安排他们出海。”
陶九知将她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几转,不但表达了赞同,还主动解决了一个难题,“好,今晚你睡下之后我去找世子商量,这几天拿下近海解禁令,让他们光明正大地出海。”
这恰是萧佑薇关心的一点。
禁海令的存在让海边只有少数渔民有权出入,而且有严格的监管。她这时候安排大批探子出海的话,难免会被有心人盯上,如果有人尾随在后,再往坏处想,假设有的人运气比较好,恰好先一步找到了她关心的周家人的下落并用来威胁她……
可是一旦禁海令得以解除,定会有无数人蜂拥而至,造船出海以攫取海外的财富,人数密集的情况下,她的探子也可以扮成商人顺利离开,此外她还可以在船只上做些必要的改造和强化,增加他们在海上的生存几率。
萧佑薇忽然笑了,“你还想今晚去找哥哥,不怕被他打出来?”
陶九知摸摸鼻子,他还真忘了这一节,方才在将军府的时候,有娘子、老泰山和尹家姑娘一起说好话,加上被逼着签了一堆“不平等条约”,这才换来了大舅子的一点好感。要是今晚主动送上去,可真不一定有这待遇。
他们打马回到青龙巷,正在讨论今晚吃什么,府外忽然来了个意外的客人。
萧佑薇迎到门口,诧异道:“哥,你怎么来了?”刚刚分别没多久,看他行色匆匆,似有大事发生。萧佑安推着他们俩往里面走,“进去再说。”
陶九知领他们来到密室,只见萧佑安取出一个信封,左上角黏着一支血染过的羽毛。
两人同时皱眉:“战报……?”
“是蛮族王庭的祸事吗?”陶九知问。
萧佑安知道他的消息来得又快又准,点头称是,“青州大将霍光派人送来的急信,我前几日不在府上,刚刚回到王府才有人把这战报交给我,说是两天前被一个披着斗篷的人送来的。”
“他先问我父王在不在,又问我何时回来,侍从说不准归期,他就把战报留下来,人当时就走了。”
萧佑薇当即指出疑点:“如果是青州战报,应当由可靠的军中信使送来,既然这人询问过你们的行踪,说明是想当面交付,怎会将战报交给无关的人,自己却放心走了?”
她按住陶九知拆信的手,总觉得那个信使身上有问题。
陶九知眼中浮现出幽幽的光影,透过厚厚的皮制信封,将底下的战报内容大致阅览了一遍,果然和密探递交来的消息大致相同。
“战报的内容我已经看过,”萧佑安看向妹夫,“蛮族动作频繁,有一支青州斥候小队假扮成蛮人深入腹地,在蛮族王庭发现了奇怪的事。”
陶九知显然已经知情,幽幽道:“有人从王庭地下跑出,似是丧失理智,受不得血肉刺激,见人就咬,食尽骨骸方休。”
这样清楚的描述下,萧佑薇心里的惊疑逐渐明晰,愤然拍桌道:“是芷兰!”
在姜城的时候他们已经发现了芷兰的存在,九倾抢了芷兰的身体,将芷兰的魂魄赶到别处,后来九倾死于天道劫雷,芷兰却在那之前趁机逃了。他们找遍姜城,直到扶灵回京的那天还是没找到芷兰的行踪。
陶九知的叙述让她一瞬间想到了某种活在科幻电影里的存在:丧尸。
早在薛城的战争里,芷兰以大军师的身份出现,先后弄出活尸和疯狂的双斧武士。
前者是将死者重新唤醒为其战斗,有范围限制,而且战斗力不算高。后者则残酷得多,是将活生生的人改造成没有神智的血肉傀儡,杀到兴起时甚至会敌我不分,是战场绞肉机一般的存在。
蛮族绝对弄不出这种邪门的东西,只有芷兰可以。
陶九知顺了顺她的背脊,没有多追究王庭怪物,而是提起另一件事,“那个送信的斗篷人还有其他特征吗?可曾报过名姓?”
萧佑安摇头:“不曾报过,我的人试图追踪,跟丢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展开来是一张人物小像。
图中的人身披一件宽大的斗篷,斗篷只是穷人拿来挡风遮阳的普通款式,他低垂着头,看不见头脸,只能看到宽宽的方下巴和厚实的嘴唇。斗篷人的腰间悬着一个布袋,脚踩草编鞋,手上平平地端着那封战报。
陶九知将图纸接过来端详了几息,正色道:“我会去查这个人。”
“你们把我弄糊涂了,这个送信人果真有不妥?”萧佑薇说。
“嗯,这封战报的内容应该没有改动,有问题的是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