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清心里五味杂陈。父亲的一番话使得她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杜玉清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堂兄弟们练武的情景。那时她七岁,调皮好动,每天都是精力充沛的,正巧家中母亲忙着照顾弟弟妹妹,很忽略她,她于是自由而快乐地撒野,孤单而快乐。
那天的早晨,天高云淡,杜玉清醒得特别早,看到丫鬟还在熟睡就自个偷偷跑去后院玩,正巧看到堂兄弟们正热火朝天地练武,嗨嗨哈哈地出拳。男孩子们脸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整齐的动作,刚健有力的一拳一脚显得那么生气勃勃,充满朝气,让她喜欢得热血沸腾。
然而尽管是武将世家,家里并没有女孩习武的先例。杜玉清马上就被赶了出来。她眼泪汪汪地跑去央求了祖父和父亲,都没有效果,还被母亲好一顿训诫。
可是习武的愿望是如此的强烈,杜玉清稚嫩的心执着地想要付诸现实。她每天悄悄早起,偷偷搬了把梯子爬墙去看他们锻炼,然后自己私下模仿练习。当然她的举动没有过多久就被大人们给发现了,长辈们又好气又好笑,狠狠地训斥她一顿不说,还给关了禁闭。最后是最疼惜她的祖母出面帮忙说了情。祖母没有读过书,却有朴素的育儿观念,她觉得养育孩子,不论是男孩女孩首先应该身体健康,敦敦实实、硬硬朗朗,小脸蛋红扑扑的,看上去就喜庆,就让人舒服。她看不惯三儿媳妇把小孩子拘在屋里,把人都教育成瘦弱的苗秧子,那如何能够成材?成为什么样的材?
祖母对祖父说:“阿杏这么有毅力,坚持了这么些日子还不放弃,真是太不容易了,说明是真心喜欢,应该成全她。可怜她一个女孩子每天爬墙上下,如果摔着了,或者练习不得法伤着了,那怎么办?岂不是不是对身体有更大的伤害?至于女孩子习武之事,祖上也没有说不行,只是之前没有想到罢了。戏里还唱着武艺高强的女将军呢。
况且阿杏她一个女孩子,能学成什么样?还当心拳法外传不成?实在不行那就减几样学吧。”
就这样,杜玉清得到允许,开始和跟堂兄弟们一起学习武功拳法。但每一个人都低估了她对武功的投入和热爱。几年下来,经过刻苦训练她的功夫竟然成为了堂兄弟们中的佼佼者。
如果说,开始学武是因为天然莫名的喜欢,那么后来习武就渐渐成为她沉闷的闺阁生活里的一缕阳光。
杜玉清的母亲杜三夫人为不让长女在粗鲁武女的道理上越滑越远,在杜玉清习武的开始,决定好好约束她的性子。她自己开始给杜玉清上课讲起《女诫》《内训》等女子规范,还让她开始学习做针线、练琴和书画。日复一日,每天不是背诵《女诫》《内训》等训诫,就是做针黹带弟弟妹妹。待几本书背得滚瓜烂熟以后,每天的生活就是练琴临摹书画。日日约束在闺阁庭院之中,重复单调无聊的生活,这让她烦闷不已。幸亏因为练武,让她能够每天能释放自己的身体,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她体验、进步,在和兄弟们竞技交流中取得突破和认同,能够名正言顺地撒开性子尽情地玩。
后来母亲杜三夫人在生第四个孩子后难产,落下病根,每天只能躺在床上静养。对杜玉清的功课自然放松,她才得以捡起堂兄们的课本书籍来读。没有考试的压力,没有监督的阴影,她反而读得滋滋有味。
读书的心态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是为了考试而读书,这样的读书狭窄功利,读书便带着枷锁,越读承载着压力越大,人越厌烦;一种读书是为了求知和探索的兴趣而读书,考试只不过是检验学习成果的一种手段,这样的读书是受道解惑,越读越豁然开朗,滋味无穷。杜玉清的读书便是后一种,在书中她看到了先人的智慧,看到了另一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活法。那广阔天地是多么惬意和潇洒啊。她私下心里总是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儿,她想成为父亲那样学识渊博、造福一方的有为之人;她想成为堂兄弟们那样未来国家的栋梁,忠心报国,一蓑烟雨任平生。最不济也要仗剑走天涯,快意恩仇吧。
杜玉清的性格本身就有些男孩子气,加上她的认识思想,她总是愿意和男孩子凑在一起,和一般的女孩子都说不到一块,即使和亲戚家的女孩子,甚至大伯家的两位姐姐也都不亲近。
去年母亲身体渐渐好了,开始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出来交际。寿宴、婚礼、节庆、诗会,杜玉清姐妹随着母亲参加了一次又一次的文官家眷的聚会活动,杜玉清同父亲的上司、同僚家的女孩有了交往,但聚会常常让她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败兴的原因有两个。
一个是她发现很多文官家的小姐们简直是母亲训诫里的模范,她们乖巧听话、美丽娇弱。自幼庭训以柔顺为美,她们甘愿囿于深宅大院里,成天被一群丫鬟婆子围着伺候,走个三五步便要气喘,爬个土坡便要乘个软轿。她们活在女人狭窄烦闷的世界中,每天在德容工言里战战兢兢,坐在一起谈论的话题不过是描眉化妆,服饰衣纹,读过的书不过是《女诫》《女论语》等女子规范之书。着实让她烦闷无聊的狠。
杜玉清开始还以为她们私下的生活也是这样一本正经,几次深入接触之后才知道,原来她们私下的表现和在长辈面前的柔顺乖巧形象反差得太厉害了,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尤其是几个相好的小姐们凑在一块那简直是一台戏剧表演,不仅东家长西家短,八卦得更厉害,而且滔滔不绝,想象力丰富。
她们话题的中心离不开男子,尤其是那些功成名就的,或者英俊不凡的青年男子就是百谈不厌的话题。更不用说那几个没有娶亲的功成名就的男子那简直是每次聚会的中心议题。杜玉清清楚地知道京城好多个青年俊才的名字、家世、履历,全是拜她们所赐。哪个男子最英俊不凡哪,哪个男子又功名如何啦,父亲是谁,兄长娶了谁,准备和谁议亲?
最让杜玉清不可思议的是,她们对现实的想象力实在太富有戏剧性而且天马行空了。有一次聚会,杜家母女和一位户部郎中家的母女在主人家门口遇上,她们一起进门,在门口不期遇上同时进门的几位青年男子,男子们礼貌地让她们先走,其中有位五官端正的男子不经意地瞟了一眼过来。那天这位户部郎中家的小姐的话题内容就更丰富了,这位男子便被她认定是痴心自己的倾慕者,在谈论中添油加醋,把他描摹得跟天人下凡一般。听得杜玉清又好笑又悲凉。
可怜的这些小姐们,她们一方面被《女诫》《内训》约束;一方面又幼稚地被那些话本故事毒害。她们无法关心社会和世界的变化,她们的命运依赖着家族的安排,唯有思想是自己的,因此她们在自己想象的天空中信马由缰,自由畅快。但李清照那种“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的壮阔胸襟;那种“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诗意的浪漫再也没有了。
这样的她们在杜玉清看来实在无趣,还没有街上市井做买卖的的姑娘大嫂们生动,甚至没有采薇她们丫鬟们内心淳朴,杜玉清同她们真是没有共同语言。
第二个败兴的原因就是每次回来,杜玉清都要被杜三夫人给训诫一番,话题总是围绕着别人家小姐举止的文雅和杜玉清举止的不当展开:“你看那谁谁谁家的小姐自幼庭训,举止是多么端正得体,多么柔顺为美,哪像你似的笑得这么大声。”或者“你有那谁谁谁那样谈吐文雅,我就烧高香了。”
杜玉清只得低头认错,根本不敢回嘴,更不敢把母亲赞誉的所谓的端庄文雅的小姐们种种大胆的言论拿出来反驳。那些闺蜜之间的话语太隐秘太大胆,她听了都觉得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