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琼楼,只看见寥寥的几个人,阳春白雪终究曲高和寡,在案头摆上一枝白瓷红梅便觉得天地广阔,生活美好的人只是少数,大部分的人喜欢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说要清心寡欲修行。
杜玉清坐下,用碗盖拂去上面的浮茶,低头品啜一口,顿时满口温香,如果不要付这么贵的茶钱,这里倒是好享受的地方。有好茶、好画和……好琴音。
屋内传来缓慢沉稳的琴声,众人皆是一愣,这琴声不同往日歌伎开场时弹奏的曲子,都是轻快飘逸的风格,这首曲子深沉忧郁,一下就抓住了在场几个人的心里。
这是《空山忆故人》,表达的是在寂静的山中怀念友人的故事。琴声悠扬,情深意切,其中有一丝哀伤,有一丝沉郁,还有几分浓重的相思。但它分明表达的不是男女之间的相思,而是朋友之间的情深义重。大家面面相觑,这位弹奏者一定是位大家,不仅因为他琴技高超,更有对意境的充分渲染,琴声极富感染力。众人欣喜莫名,沉浸那种深沉咏怀的情绪中。
“一朝离别,殊难相会,思慕于心,默不能言。非尔知音,何以与焉?思我故人,郁郁诉之。空山寂静,默默倾听;
空山寂静,默默回响;空山寂静,哀哀叹息。”
杜玉清被深深地打动了,弹奏者必定是位饱经风霜的人,他把原来流畅明快的旋律演绎得深沉隽永,充分表达出了对友情、故人的深切怀念和命运的无奈。这一刻杜玉清想到了程羲和,她的眼睛不由地湿润了。
琴声一咏三叹,渐渐低落,直至最后山谷空旷,林中风雨声息。
大家沉浸在这绕梁三日,余音袅袅的美好感情中不能自拔。
突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什么鸟曲!大爷我是来买乐买高兴的,弄得这么悲苦凄惨,呸!给谁办丧事哪!快,换个高兴痛快的,老子有赏!“说罢,这个脸色通红,满身酒气的人往桌上的茶盘中抛过一个银饼子,银饼没有扔准,在桌子上弹起后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咚咚的闷响。
哪里来的这粗鲁的汉子!怎么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厅房中的侍女气得面孔涨得通红,对醉汉怒目而视,众人虽然义愤,但对这样粗鲁的糙人也不屑自降身份与之理论,醉汉于是得意洋洋,声音更大了,嚷嚷道:“听说玲珑姑娘是位绝色美人,她今天就是我的了,各位可以回去了。”说罢脚步踉跄地就要往里走。如此大胆鲁莽,真让人怀疑他是被人陷害诱惑的,才敢如此不问禁忌便乱闯进来。
众人皆惊。侍女见势不妙赶紧出门去搬救兵,而在坐的都是有身份的斯文君子,手无缚鸡之力,讲道理可以讲得头头是道,但动手却是不行,而侍卫们都候在外间,惊愕之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横冲直撞。杜玉清不动声色,在醉汉将要跑过眼前时迅疾地伸出腿来,那醉汉没有丝毫防备,身体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笨重的身体扑通摔在了地上。看他狼狈的样子,众人不由哄堂大笑。有人戏谑地说:“春节过了还磕头,可没有赏钱了。”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闻讯赶来的护院团团围住了醉汉,七手八脚把他拖出门去,只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狠揍声和醉汉发出的惨叫,众人见怪不怪,谁让他如此不开眼。活该!
此时,一个侍女走向杜玉清,请她进入内室。其他人羡慕地看着她,后悔自己刚才没有挺身而出,要不然英雄救美的就是自己了,玲珑姑娘想必也会因此感动而拨冗相见吧。
杜玉清预料有此一事,刚才出脚相助一是看不惯这等龌龊的人污了主人的名声,另一个也是打着引起主人注意的主意。
走进内室,只见里面极致奢华却清雅异常,一个穿着黄色襦裙的窈窕身影正面朝着窗外,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眼睛定定地看着杜玉清,显然神情十分激动。因为是逆光,杜玉清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加上她的脸上蒙着一方白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却觉得那眼睛似曾相识,盈盈动人,似怨似嗔,极具表情。那女子呆呆地盯着杜玉清瞧,没有说话。然后突然上前几步一下抱住了杜玉清,头埋在她的脖颈处,热泪汩汩而流。
杜玉清心里一跳,一下反应过来她是谁了。但又敢相信自己的感觉,急切地问道:“你可是莹玲姐姐?你还活着?”
女子点头,哽咽不能出声。
杜玉清瞬时也是泪如泉涌,心中悲喜交集。她早该想到了,她早该想到了。玲珑,玉声,原指清越的声音,是“玲”字的本意。它不是苏轼诗中那个“只有黄鸡与白日,玲珑应识使君歌”的简单歌伎名字,而是她本名的演化。杜玉清原来既然认定那玲珑姑娘是个性格刚烈的人,她就万万不会起了这个有着绮念的艺名,她还是粗心了。
哭过一阵,杜玉清拉着林莹玲坐下,杜玉清问:“你怎会在此?”马上又反应过来,如今不是叙旧的时候,门口还坐着听众哪。林莹玲摇摇头,说:“没关系,那些人都已经被打发走了,如今只有我们姐妹,可以畅快地叙叙旧了。”她连身边的侍女都遣散了出去,亲自招待杜玉清。
“你看,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我刚才突然有些感伤,想起前年上巳节时你弹奏的《阳关三叠》便有感而发弹起了这《忆故人》结果把你招来了。”林莹玲含泪笑着说道。
她想拎起铜壶冲茶,但她显然太激动了,手直哆嗦,茶壶都拿不稳。杜玉清赶紧让她放下,自己拎起提梁,为两人冲泡上热茶。就在这氤氲茶香中,林莹玲渐渐平心静和,慢慢述说起那天的经历。
原来,林莹玲那天并没有真的想轻生,她只是脱下鞋子摆在了湖边,自己却借着芦苇的掩护逃走了。她想她即使要死,也要把那个骗她的无赖先杀了,起码要同归于尽才值得。但她一个孤生的弱女子能怎么做呢?她想来想去只能去投靠自己亲娘昔日的姐妹,现在的青楼老鸨曾妈妈,计划着有一天能见到那个轻薄浪子,然后伺机动手。没想到,过了几天便传来徐法尊被人斩臂断手的消息。林莹玲情不自禁地拍了拍杜玉清的手,说:“妹妹,我谢谢你!我知道是你替我复了仇。我听说那个杂种被人砍断手时,我就知道是你做的。因为这是你答应我的事。虽然是戏言,但我相信如果你以为我死了,必定会兑现诺言。”接着就传来徐巡抚倾覆的消息。
林莹玲大仇得报,心愿已了,反而不知自己该干什么,该何去何从了。她放弃了轻生的念头,生命因为有了牵挂变得厚重起来。但又怕连累杜玉清而不敢去找她。留在杭州也终非长久之计。曾妈妈就建议她来京城,她说:她和明月楼的东家有些交情,可以介绍她到这里,可以做卖艺不卖身的清倌。林莹玲犹豫了一下,最后同意了,她实在也没有别的选择。林莹玲苦笑着对杜玉清说:“你看,这就是命运。就像是我那高贵的母亲说的,出生是改不了的,想我之前自视甚高却到底走上了亲娘的老路,这就是命啊!”
杜玉清难过地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像林莹玲这样刚烈傲气的人非是走投无路,才会选择如此下策。
然而林莹玲还是低估了人性的卑劣,实际上曾妈妈是以一千两的价钱把她卖给了明月楼的东家,那东家见她容貌美丽,一时大为心动,就想把她纳为内室。林莹玲自然不肯百般抗拒,最后只能以死明志,还用刀划伤了自己的脸,这样才让对方相信自己的决心和意志。好在那个男人还算心胸坦荡,敬她的傲气贞洁,许她以清倌身份留在了明月楼。说罢她掀开自己脸上的面纱,只见她右边脸颊有一道一寸长狰狞扭曲的刀疤,十分丑陋。
杜玉清大为悲恸,说:“你应该来找我的,你应该来找我的。”幸亏那东家还算是君子,不然她们真要天人相隔了。
林莹玲摇摇头,“我原来愿意来京城也是为了有一天能见你一面。你看,我这不是得偿所愿了吗?“
两人情不自禁地又拥抱在了一起,低声哭泣。
“这怎么回事?”门口站着一个男子惊异地问道。他眉目英俊,应该正是壮年时候,却面色苍白,显然体质十分孱弱。看见他们一男一女亲昵地搂抱在一起,仿佛水乳交融一般顿时大为紧张,一着急就不住地咳嗽,一咳嗽就停不下来,脸色憋得通红。
“谁让你进来的?”林莹玲皱了皱眉,冷冷地质问道。显然不待见他。
“我……咳咳,我看外边没有人就进来了。”男子显然十分惧怕林莹玲会不高兴,语气温和地解释说。转而又朝着杜玉清拱了拱手招呼道:“在下李贞伯,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原来他是李贞伯。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她是谁关你什么事?”林莹玲口气十分不好。李贞伯也不生气,只是嘿嘿地赔笑,目光又转向杜玉清,眼睛里充满了探究之意。不过,并不尖锐,也不讨人厌。
这李贞伯显然对莹玲有情,不过林莹玲因为受过徐法尊那么严重的伤害,恐怕对男人的感情再也不会相信了。杜玉清也朝李贞伯拱了拱手,说道:“幸会,幸会!在下杜文清,在家中排行五。是玲珑姑娘的老朋友。”
老朋友?李贞伯一时有些怔楞,他至今为止都不知道玲珑的来历,这人却是玲珑的老朋友,心里不由地有些妒忌了。再加上玲珑历来对人,包括他都不假辞色,对这个人却是如此放松和亲近,让他不禁有些疑虑了,难道他们真有男女旧情?不对,对方也太年轻了。而且两人虽然眼睛红肿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欣喜,却彼此目光清澈坦荡。李贞伯到底是聪明人,一下便想清楚了,脸色也缓和起来,对杜玉清极尽热情。
林莹玲连连冷笑,“你们这些龌龊男人脑子里就没有干净的事情。我告诉你,这杜公子昔日与我有恩,她和我的友情不是你们这样的人可以理解的。”
“我……咳咳,我没有。”李贞伯见林莹玲误会了,大为着急,一着急便又开始不住地咳嗽。杜玉清叹了口气,这样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可以玩世不恭,可以对父亲的关心无动于衷,可以轻易地放弃功名利禄,遇到林莹玲这样对他冷若冰霜的女子却堪不破情了,反而敬她,爱她,尊重她。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玲姐姐,还是请李公子坐下吧。”杜玉清有些过意不去,拉了拉莹玲的手。林莹玲瞪了李贞伯的一眼,没有再言语。李贞伯嘿嘿傻笑,凑到林莹玲面前坐下。杜玉清看他注视着林莹玲的目光犹如小狗看主人一般,饱含深情与哀怜,不禁吓了一跳,而莹玲却恍如未见,毫不在意。
杜玉清不忍直视他的目光,但也无法再和林莹玲交谈下去,于是说道:“玲姐姐,再弹一次《忆故人》吧。”
林莹玲点点头,复又托、弹、挑、抹演奏起来,这次曲调悠扬,委婉轻快,仿佛在山涧跃动的清泉晶莹玉洁,欢快奔流。
“一朝离别,再次相会,思慕于心,泪眼相对。尔乃知音,何堪与焉?思我故人,心心相印。空山寂静,为我倾听;
空山寂静,为我呼应;空山寂静,与尔相应。”
心境变了,世界也变了。
李贞伯大为惊异,玲珑姑娘什么时候竟然有如此欢快的心情?他不由把目光转向杜玉清,他到底何人?为什么能让玲珑如此动容,如此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