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清笑眯眯地看着范斯远和人应酬,她的身份容易暴露,只要有其他人在场,她都尽量不说话。此时都是范斯远为他挡驾,他能说会道,很快就和人打成一片和称兄道弟惺惺相惜起来。这是杜玉清很少见到的范斯远的另一面,风度翩翩,挥洒自如,充满了魅力。不一会范斯远俨然成为了众人的焦点,年轻人把他围在了中间,听他纵横捭阖,谈古论今,眼睛满是佩服。杜玉清此时有种失落感,这样的范斯远是她陌生的,感觉离他好遥远,要不是范斯远在和别人谈笑间会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很是弥补了杜玉清内心的失落,她的心里就会有一种被啮啃的痛楚,
终于曲终人散,李宾之引着杜玉清二人来到了李宾之的书房。
“父亲,”李贞伯冲着父亲叫道:“我这两位朋友的书画水平不错,想请您给指点一下。”
李宾之的神态有些疲惫,他正用拇指和食指掐着自己的眉心,看见儿子带朋友进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时候的他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而不是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他看了看杜玉清一时有些恍惚,含笑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我们是不是见过的?”
杜玉清忙恭敬地施礼道:“见过李大人。我姓杜,杨应宁杨大人是我义父,我们在燕然居见过。”
“哦,”李宾之恍然,“我想起来了,我看过你的字,我当时还想有机会让你和贞儿认识一下,想不到你们自己倒有缘成为了朋友,不错不错。那这位是……”他把目光又朝向范斯远,这个年轻人卓越的风姿让人无法忽视。
“在下范嘉善,家父乃范书阳。”
“哦,我听过你的名字,不错,不错,你们都是少年才俊,是应该相互学习多走动走动。”听到现在入狱在案的大臣名字,李宾之的面色不改,仍是笑眯眯地。他转头对自己的长子说:“你不是说他们有什么大作要让我看看吗?还不拿出来?”
这是杜玉清第二次见到这位首辅大人了,她又一次感受到他那和煦温暖,让人如春风吹拂一般的愉快舒服。作为首辅大人,她在他身上看不到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也看不到半点锐利冲突,有的只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然而我们每个人做人做事,不论如何自诩客观总会带有自己的主观立场,李宾之过于波澜不惊,说好听的是涵养好,说不好听的就是圆滑世故了,相比较义父,他身上缺乏了一种真性情。
但李贞伯是了解父亲的,他从父亲微妙的语调变化中听出了不同含义,他果断地放弃了拿范斯远那更珍贵礼物说事的意图,转而拿起杜玉清的两幅画。他说:“这是文清老弟的作品,我粗粗看了下觉得他的书画已经有了一定的造诣,您不是常说难得遇到有才气的后辈,如果遇到了一定要提携关怀,使其才美外现吗?故此带来请父亲指点。您看!”他徐徐在书桌上展开了画卷。
李宾之的目光随着自己儿子的动作慢慢看清了全貌,第一幅是观音菩萨造像的三尺长轴,画的是一幅持经观音,箕坐岩上,右手持经卷,似为声闻身。菩萨线条圆浑,面如满月,表情雍容,超然脱俗。整幅画色彩柔和淡雅近似白描,但手法严谨工整,她身上戴着的宝冠项圈、璎珞花饰无不逼真细致入微。李宾之点了点头,他不由得看了看杜玉清一眼,这幅画不仅技艺好,还有许多对佛学的了悟,可以说德艺俱有相当的造诣。
第二幅是一幅工笔牡丹图,构图简单,大面积的留白,只在右下角画了两朵盛开的牡丹,一朵是娇柔的粉色牡丹,一朵是妍丽的白色牡丹,它们在繁复的枝叶衬托下显得艳丽雍容。画面采用的是没骨画法,线条细致流畅。然而,李宾之皱了皱眉,过于细腻了显得有些脂粉气,让他有些嫌弃。
“哦,不错,不错,”李宾之捻须点头称赞,杜玉清发现这简直是他的口头禅了。突然,李宾之回头看了一眼门口那盆牡丹,笑着说:“我说你画的牡丹怎么这么眼熟,原来那些花是你送的,我很喜欢这些花却一直想不起来送的人是谁,失礼了。你是临摹这上面的花画的吧?”
杜玉清也不避讳,点点头。她的菩萨画像有师父的作品和收藏可以临摹,现成的构图和手法可以学习,而工笔画很多就要靠自己写生和创作,免不了会有许多探索和尝试,所以构图技法都不成熟。她说道:“是,让李大人见笑了,这盆牡丹‘童子面’是我们庄子上培育出来的新品种,花量大,清香宜人,还好养,就是不懂花的人也容易伺候,这送到了府上的几盆是其中开的最好的。因为没有可临摹的作品,只能从写生开始,前后画了有几十张,这张还是我从中挑选出来相对比较满意的一幅,好巧不巧偏偏这盆花也被送到您的书房,献丑了,献丑了,让您见笑了。”
“丑到不至于,就是有些脂粉气,哈哈哈。”李宾之笑道,“今天就冲着你既是这送花人,又是画花人缘份上,我也得给你指点一二了。”
杜玉清调皮地冲着李宾之行了大礼,说:“那我先谢过先生赐教了。等明年我们有号称‘花王’的姚黄上市,到时我再送您几盆,保管您喜欢!听说它初开为鹅黄色,盛开时为金黄色,形如细雕,质若软玉,光彩异常,美极了。”
李宾之是个雅人,他笑道:“哎呦,这冲着明年有这么名贵的牡丹送,我今天也要说出过四五六来,不然,我怕你失言了。”众人都笑了,没想到这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说笑起来能够这样平易近人。书画是读书人的必修课,李宾之自己虽然画的不多,但他出生书香门第,自小耳濡目染受到了太多的艺术熏陶,这修养自然是高深的。后来又作为几十年的朝廷重臣,在皇宫和世家大族中见识了太多的大家作品,鉴赏水平和眼界自然非常高。在他看来,虽然杜文清作品的功力还显稚嫩,但构图均衡,笔力刚劲,而且颇有灵性,已经一窥艺术堂奥,如果能坚持练习下去,将来说不定可以登堂入室。本着爱才之心,李宾之就没有客气直言不讳了。
“你的东西静则静矣,却缺乏一种活力。如果在牡丹图的左上角绘上一两只蝴蝶,或者鸟雀会不会更好?我曾见过北宋崔子西的《双喜图》,它的意境令我回味无穷至今难忘。画面上绘制的是疾风呼啸的旷野,枯枝折倒,残叶飘零。在一片萧瑟之中,左下角有一只兔子‘惊起却回头’。右上角两只禽鸟不安扑翅鸣叫,一只攀在树枝上,一只凌空飞起,一兔二鸟目光相对。不知是因为灰兔的出现惊扰了它们,还是飞鸟的惊号打扰了野兔。画面生动富有活力,飞鸟与野兔的上下呼应,仿佛是刹那间世界静止不动了,体现了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的自然生命景象。唯有生动自然方可形神兼备,超然物外。
而在绘画手法它采用的是工、写结合,枝叶、树身、枝干采用写意,‘逸笔草草,不求形似’,勾、皴、擦、染,老练而雄健;野兔、飞鸟等则是工笔,羽毛层层积染,纤毫毕现,细腻写实。整个画面笔墨精炼,形象简括。”
听着李宾之的描述,杜玉清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果然是大家,寥寥数语,就如拨云见日一般让她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心服口服。
李宾之说得兴起,还把家中珍藏的名人画作拿出来和几个年轻人一起边说边看地鉴赏。李贞伯见父亲兴致盎然,几人又说的正投机,适时插嘴道:“可惜,我们家原来有幅马远的《梅石图》。画的是山石梅花以及一泓清泉。梅花从山岩一角横空伸出,枝上几朵花蕾初绽,盎然生机,枝上有两只鸟儿,一只在梳理羽毛,一只在昂首鸣叫,它们的出现打破了山涧宁静,平添了许多生趣。整幅画意境隽永,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充分体会了‘马一角’的风格。可惜你们见不到了,不然真是画作中动静相宜的最好范例,能让你们大开眼界。”
“可惜了,可惜了!”范斯远闻弦歌而知雅意,啧啧惋惜道:“莫非是被人偷去了?”
李贞伯忿恨道:“真是被窃贼偷去了倒还好了,对方起码还是个雅贼。是被那狗屁不通的刘瑾强行要去的,说什么要赏玩一下,就再也没有还回来了。你们说那样不学无术的人还会赏玩?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李宾之挥了挥手说:“好了,过去的事情说那么多干什么。”杜玉清在他平静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裂缝,那是一种不虞之色。她心里一动,李贞伯刚才对《梅石图》进行细致的描绘时他不制止,为什么却偏偏在儿子说出刘瑾的名字以后才制止,看来这位首辅大人的内心并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在谋定而后动。自己是不是应该再挑拨促动一下?想到这里,杜玉清深稽一礼,说:“大人,晚辈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李宾之轻呷了一口茶。杜玉清心中有数了,对方这种姿态外松内紧,分明是一种鼓励。
“社会的长治久安靠的是各种势力的平衡,可现在在朝廷分明是文臣这边被宦官严重倾轧了,再这样下去您这样的肱骨大臣怕是也要被排挤殆尽了,社会混乱民不聊生。而刘瑾之所以能够如此飞扬跋扈,结党营私,无非是仗着有皇上的宠幸,如果他失去了皇上的宠信呢?”
“让刘瑾失去了皇上的宠信?谈何容易!“李宾之破功了,有感而发道:”大臣们又不是没做过,可最后不都失败了吗?最好的时机就是正德元年的那一次,那时皇上刚登基不久,还有些清醒,大臣们联名上书请求严惩八虎时,皇上便答应群臣要除掉八虎。然而就因为刘瑾在皇上面前声泪俱下哭诉了一番就使皇上心软了,改变了主意。结果是那些进谏的大臣受到了严厉的惩治,谢迁、刘健还想以告老还乡相威胁,却被皇上顺势批准了,而老朽我却被硬是留了下来苟且至今。现在刘瑾羽翼已经丰满,皇上对他越发倚重,根本听不进劝谏,你父亲还不是因此入狱?你还说要他失去皇上的宠信,如何做到?!”
“之前失败是因为劝谏皇上的都是文臣,如果劝谏的是他们自己人呢?您说皇上会不会更听得进去?”这是杜玉清一个从模糊到逐渐清晰的主意,为此,她和范斯远反复探讨过,在送义父出征见到张永的那天,这个计划明确了下来,后面就是为具体实施寻找各种可能支持的力量,并且全力拉拢和协调。
李宾之一下愣住了,“你是说让他们狗咬狗?阵线从内部瓦解?”不是他这会对杜玉清一下放下警戒,他只是觉得他小小年纪不可能有这么大的主意,还以为是杨应宁的授意。
“是!”杜玉清肯定地说。
“你们有什么具体的人选?”
“您觉得张永如何?”
李宾之深深地看了杜玉清一眼,这更落实了他的想法。看样子他们的功课已经做得很深了。他沉吟地说:“嗯,不失为一个好人选,张永这个人在八虎中是比较正直的,又和刘瑾有隙,好好运作一下会是一盘好棋。你们有没有具体的想法?”
“我们是这样考虑的……”
杜玉清他们告辞时,李贞伯亲自把他们送到了门口,这一路上惊掉了不少的眼球,没过一会李府上上下下都知道有位杜少爷和范少爷入了了自家老爷和少爷的法眼了,今后必须得小心对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