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恩奇想了想,直言道:“巴图先生,你大概弄错了。阿莱夫被杀在前,你出任长史在后。纵使事情败露了,你也不会被满门抄斩。至于具体的事情,我不清楚,你问问珠兰小姐吧,真相只有她才知道。”
长史巴图看了乌恩奇一眼,摇头道:“您有所不知,尊王爱民却不爱吏,王妃最愿意迁怒于人。如今他们的儿子死了,可我的儿子还活着,他们一定会杀了我全家泄愤,哪还有什么公道不公道!”
巴图又看了看瑟缩在墙角里的珠兰图娅,叹气道:“珠兰姑娘,你可把我害苦了,我看你质朴文静,不像是恶人,想不到我的一家老小都会因你而死。”
珠兰图娅哭着将“对不起”三个字说了十几遍,又将她给阿莱夫下毒的过程原原本本的描述出来。
事情的真相是:那位如假包换的玉衡世子对珠兰图娅动辄施暴,令她苦不堪言,所以她准备了一瓶毒药藏在身边,打算熬不下去了就一死了之。在乌恩奇离开栖霞岭的那一天,珠兰图娅不小心将茶水弄到了开阳郡主的画像上,玉衡世子大发雷霆,命人把她打得死去活来,又逼着她在暖阁外面跪了一夜,要在天明的时候把她绞死,扔进化尸井。
半夜的时候,珠兰图娅本想服毒自尽,她把毒药攥在手里,正要吃下去的时候。玉衡世子在暖阁里喊口渴,轮值的婢女睡熟了,没听见。珠兰图娅便端着参汤喂给玉衡世子喝,同时跪下向他哀求讨饶。但是玉衡世子不肯罢休,一定要处死她。珠兰图娅极恨之下,便把毒药倒进了玉衡世子的参汤里……
舟人本是人类征远军的后裔,舟人不看重忠、孝、仁,唯独重义。在乌恩奇看来,珠兰图娅弑主不义,所以乌恩奇从心里瞧不起她。但是“义”跟“忠”不一样,“义”是双向的情分,珠兰图娅杀了阿莱夫肯定是不忠,但却并非不义。
乌恩奇望天道:“魔界的世道真是坏透了,我以前也错怪了你。你是个可怜的女孩子,阿莱夫他自寻死路,死了活该,我们三个却不该给他当陪葬。不如趁着玉衡世家尚未察觉,我们即刻就逃出玉衡峰,另谋生路。”
珠兰图娅点头,若是能逃得脱,她早就想逃了。
巴图却反对道:“你们可以走,我不能走,我只求你们带走我的家人,把我的儿子抚养成人。我要留下来,一则我可以为你们作掩护,拖延时间;二则陛下把儿子交给我,是他对我的信任,我巴图无能救不了已死的世子殿下,但我却不能背信弃义,辜负了玉衡王对我的信任。”
“啊!?”乌恩奇差一点把嘴撇到天上去。
有一种人叫愚忠,巴图不是愚忠,因为愚忠之人不明是非。巴图是愚义,他明白是非,但却不明白进退。他明白是非,所以放了乌恩奇和珠兰图娅一条生路;他不明白进退,所以在取舍之间,给自己选了一条死路。
乌恩奇苦劝了巴图一回,但愚义之人,完全不为言辞所动。被他一感染,傻乎乎的珠兰图娅也不想走了,说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她要主动认罪,还乌恩奇和巴图一个清白。若是清白有用,他们三个又何至于此?
乌恩奇想了想,叹道:“天下虽大,义士难求。我若背义逃生,把你们两个扔在这里,我日后恐怕没法抬起头堂堂正正的做人。罢了,我就留下,与你们同生共死。”
听了乌恩奇的话,珠兰图娅和巴图全都愣住了。
珠兰图娅小声嘟囔道:“你说……‘没法抬起头做人’,你不是掌管公平和正义的无面者吗?你是原魔,是魔神,当然不是人。”
乌恩奇大吃一惊,他快步走到镜前,镜中的少年目光澄澈,宛若流华,却没有脸孔。然而更让乌恩奇吃惊的是,在他的头上竟然浮现出了一环若隐若现的光晕,一环光晕意味着一重神格。
虽然只是一重神格,但有了神格,就是神。
玉衡世子康复了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廉贞宫里,玉衡王卓力格图和玉衡王妃阿茹娜闻讯,在当天的午后赶到了芳妩园。他们到达的时候,恢复成人形的玉衡世子却躺在芳妩园的卧榻上,鼾声大作。
阿茹娜王妃大喜过望的坐到榻上,探手去摸玉衡世子的脸。玉衡世子的脸上本来没有面孔,因为没有面孔,所以化妆比较容易。在玉衡王夫妇到来之前,珠兰图娅已经参照着玉衡世子阿莱夫的肖像,在无面者乌恩奇的脸上粘了眉毛和胡须,捏出了鼻子、颧骨和棱角,看上去与真正的玉衡世子颇为相似。
但是化妆毕竟有痕迹,阿茹娜王妃以手掌抚过去,说不定就要漏出马脚。
对此,诡计多端的乌恩奇早有安排,阿茹娜王妃的手还没有碰到乌恩奇的脸,立在旁边的珠兰图娅就扑通一声跪在阿茹娜王妃的面前。阿茹娜王妃被吓了一跳,她下意识的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以责怪的眼神瞪着面前的婢女。
珠兰图娅咬了咬牙,跪身向前挪了一步,哭诉道:“主母,世子他……他当众要了我的身子。他们全都看见了,我……没脸见人了,求主母赐我一死。”
阿茹娜王妃一怔,拍着珠兰图娅的背说:“你这傻孩子,他欺负你,我替你做主。将来让他娶了你,不是好事吗?别哭了,可怜的孩子,你替我儿解除了诅咒,我们玉衡世家不会亏待了你。”
珠兰图娅只是哭,阿茹娜王妃安慰了她好久,以至于玉衡王卓力格图在旁边听得好不耐烦。
玉衡王沉声道:“你们出去说话,我和王儿有话要说。”
阿茹娜王妃也觉得有些话背着玉衡王说起来更方便些,于是她就拉着珠兰图娅的手,进了内室。卧房里只剩下了玉衡王卓力格图、乌恩奇和巴图,玉衡王瞪了巴图,巴图只好躬身退到了门外。
卓力格图向着榻上的玉衡世子瞥了一眼,不悦道:“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你在我的面前装假,是自讨苦吃。”
乌恩奇暗中叫苦,玉衡世家和开阳世家不睦,两家都把对方当作是自己家族的假想敌。所以曾经是开阳世子的乌恩奇,很清楚玉衡王卓力格图本领,知道他是最难缠的对手。
玉衡世家的斗气“玉宇冰心”修炼精深的地步,威力不逊于开阳世家的“撼山劲”,兼之冰心如镜,明鉴秋毫,斗气所及,真伪立判。虽然骗过了玉衡王妃,但若是骗不过玉衡王,乌恩奇、巴图和珠兰图娅,还是要一命呜呼。
乌恩奇起身拜道:“父王,儿臣行事荒唐,唯恐阿母责怪,所以才出此下策。”
卓力格图目光如同利刃,冷冷的说:“你何时怕过你阿母?你是在怕我,你为什么心虚?”
乌恩奇嘴角抽动了一下,一时间无言可对。卓力格图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探手按在乌恩奇的胸膛上。乌恩奇的胸口清凉冰冷,他的意识深处仿佛被卓力格图用斗气开了个大洞。乌恩奇心知不妙,但无力相抗,只好闭目以待。
片刻之后,卓力格图叹息了一声,负手走到窗前。他的斗气“玉宇冰心”虽然奥妙无方,毕竟只是凡人的技巧,凡人的技巧窥不破神明的虚实。
卓力格图道:“王儿,旁人都说你傻,看来你并不傻。你一臂已废,斗气涣散,重新修炼斗气和武技,恐怕终其一生也无法成为当世高手,所以你背着我练了巫术。是也不是?”
乌恩奇松了一口气,连忙称是。
卓力格图摇头道:“可惜,你醒悟得太晚了。你现在已经年近二十,此时从头修炼巫术,何时才能登堂入室?玉衡世家不能将世子之位交给庸常之人,孤王也不能坏了祖宗立下的规矩。你可明白我说的话?”
乌恩奇暗想:“这话我太明白了,我在开阳峰已经当了一次废世子,如今又要再当一次。这倒无妨,反正我也不想当玉衡王,你把我废了我才高兴。”
乌恩奇心中高兴,表面上却沉痛不已,他伏在地上,哀声道:“儿臣明白,我形同废人,只求父王保我性命。”
玉衡王卓力格图点头答应了,带着阿茹娜王妃离开了芳妩园。
他们两位走了以后,乌恩奇把珠兰图娅和巴图叫到世子府的密室里,把玉衡王的话,转述给他们俩听。
乌恩奇笑着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若成了废世子,从此便无人问津。如此一来,我们三个倒是安全了。你们俩觉得怎么样?”
珠兰图娅低声说:“主母也跟我说了这件事,我反正要跟着你,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好。”
巴图表态说:“经此一事,我早已心灰意冷。只要家人平安无事,我就别无所求了。”
珠兰图娅和巴图都觉得满意,乌恩奇却仍有疑虑,他在密室中踱了几步,皱眉道:“我总是觉得有些奇怪,玉衡王之前信誓旦旦,还说要为我迎娶开阳郡主。为什么突然间他就变卦了?只字不提迎娶开阳郡主的事情,反而决意要废了我,另立世子?”
巴图看了乌恩奇一眼,如实说道:“世子殿下,其实有件事情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昨天传来消息,开阳王阿育奇尽起两家之兵,在白河上迎击魔族联军。开阳王以一敌三,击杀了炎魔之王阿克列谢耶,生擒了六翼天魔之王富马波第,虚空幻魔之王纳格雷德负伤逃遁。开阳世家和瑶光世家大获全胜,斩首两万,缴获战船百余艘,物资不计期数。”
巴图看了看乌恩奇的脸色,继续道:“开阳世家声威大振,正在凯旋班师。下官以为,这般形势下,开阳王阿育奇不可能将他的女儿许配给您。”
乌恩奇听了巴图的话,仿佛兴奋,仿佛失落,他仰望着密室的棚顶,叹了一声,便闭目不言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矗云山沸腾了。据说凯旋之时,开阳王阿育奇金盔金甲,立于无定飞舟之上,他一手提着炎魔之王阿克列谢耶的头颅,一脚踩着被捆缚着的六翼天魔之王富马波第,威风八面,仿佛战神降临。
在开阳王的身后,并肩立着四位骁将:瑶光王查干巴拉老当益壮;莲宗长老特科格鲁深不可测;风之娇女丽娅倒提禁魂剑,英姿飒爽;开阳世子巴木巴尔俊朗挺拔,犹如傲岸的青松。
开阳王阿育奇风光无限之时,他的弟弟废世子乌恩奇灰溜溜的离开了芳妩园,跟着他一起被驱逐的人,只有愚义的府吏巴图,蠢蠢的婢女珠兰图娅,目不识丁的野小子艾彦。兄与弟,判若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