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密道彷如通往修罗炼狱,曲折伸手不见五指,当中只有沉缓的脚步声在回荡。
可若是去炼狱的路,叫人听到了这阵不疾不徐的步声,又难免觉得太自若了些。
或许对祁云澈而言,尽头是刀山是火海,是人间最可怖之境,然,只要有她在就足够了禾。
其他的并不重要妲。
行了一会儿,眼前略微有了光亮,再往前行,走出了密道,豁然开朗。
入眼是间冰造的密室,不大,如寻常百姓家的房舍,一眼便能望尽当中内容。
朴素的桌椅,简单的字画,连挡在床榻前的那扇屏风都无任何描绘和绣纹。
却是一应俱全,什么也不少,尤为桌上被用过许多次的那套茶具,尤为下到一半的棋局,尤为那些书卷……
好似有谁住在这里。
只还是有不同的,满眼的冰蓝,寒气登时毫不客气的将来人萦绕。
四面墙,地砖,还有石顶,都是用世间罕有的稀世寒玉所造。
尤其那张床榻,颜莫歌花了不知多少人力和钱财,才将那整张寒玉床从东华海运到此来。
汐瑶死的第二日,他将祁云澈喊到这里,引以为傲的说,澈哥,你看,我早就知道慕汐瑶活不长,特地为她准备了寒冰冢,以便你随时能够……睹尸思人。
祁云澈不可置否。
这确实是他的好弟弟这么多年来,唯一做得称他心意的孽障事。
可他早已没心情同他计较。
甚至那一刻,祁云澈是庆幸的。
至少能保住尸身。
至少……
站在门口许久,一时间心绪辗转,繁复万千。
犹记得千秋宴上,她连一眼都不敢看他,头快低到尘埃里去,不止说话的声音在抖,连全身都在抖。
他就那么垂眸静静望她,也不应。
心中无不是有些诧异,怎武安侯生养出一个如此胆小的女儿来?
对他而言娶谁都是一样的,终归这女子除了软弱些,说话声音小些,看似单薄些……
之余其他,还好。
就是那么一个‘还好’,到底从何时起将他困住了?
祁云澈想了许久都不明白,除了‘还好’她一无是处,连她身边的四婢都比她强些,怎会就能让他心烦意乱,让他开怀一笑,让他忧愁烦扰,最后,让他痛得难以自拔。
耳边好似有个雀跃呱噪的声音,带着些许怯懦,从最初那时,一声声的唤。
云王殿下,王爷,皇上……接着是那声歇斯底里的祁云澈。
她逼死了自己,逼疯了他。
强制将脑中血淋淋的画面打断,猛然回神,他深深的往胸腔的吸进一口凉到骨子里的寒气——
深眸再看向被屏风遮住的床榻,遂,迈步靠近。
她平躺在寒玉床上,双手交叠身前,身上浅凤仙紫的华裳艳丽极了,五官未有一层多余的妆,只这素面已足够美丽。
她面颊微有红润,平静的脸容上寻不到一丝情绪。
往昔令他倍感温暖的笑意,使了小性子时刻意的不快,哪怕细微到临境小国供奉来古古怪怪的酒,他非要她尝一口,她只尝半口,结果差点没难过的哭出来。
那些都没有了。
此刻眼前的人仿佛只是睡着了般,就算没了那些祁云澈无比怀念的表情,可那娇艳欲滴的唇,浓密纤长的睫羽,小巧挺立的鼻子……
怎么看都是他的汐瑶。
恍恍然,她好像会随时睁开眼睛望住自己,再像从前随便的哪时,依赖的唤他一声‘皇上’。
纵使祁云澈知道,那都是含在她口中那片冰莲的功效,他还是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
她始终没有睁开眼来,如他期望那般再唤他。
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静默的站立了许久后,祁云澈缓缓蹲下身,
靠近了她一些,他张了张口,努力了半响,才是用连他都听不清晰的声音,道,“朕近来又梦到你了。”
一次是在商贾宴那日,一次为方才入城时。
这两个梦真真奇怪,竟是前后相连。
他如同置身事外的局外人,看着她入住慕府,和张恩慈明争暗斗。
即便他试过想告诉她,慕坚才是她最该提防的人,他想让她知晓危险就在身边,她深入虎穴全然不觉。
他看到她随陈月泽逃了学,还有袁洛星一起去了裕德街的凌翠楼。
他看到十二穿着一身蓝袍,站在台上变戏法。
他还看到当年的自己和祁若翾坐在楼上,将下面的一切均是望得清楚仔细。
花楼里的惊心动魄,他为她捏一把汗,见到那个不苟言笑的‘自己’在祁若翾的怂恿暗示下,与耍着小聪明的她一问一答,甚为有趣。
最后,她醒在公主府,两个女子一见如故。
得父皇将要赐婚却不知花落谁家,祁若翾以此打趣起来。
冷绯玉、十二、陈月泽……
他望见汐瑶一时不语,神色里分明是计较,她侃侃而谈,说到祁云澈,他,她只玩笑道……以后要躲远些。
便是句玩笑,他知不止是玩笑。
以后要躲远些……
他又证明了一次,她是记得他的。
可她到底在何处?
十年前?
那个十年前,与此时的大祁毫无关系,与他更没有关系。
一梦不过半刻,她那里又过去许多日。
许多画面匆匆一瞥,他却看得极清晰,那些与从前相同,却又略有不同的过去,在她的那一边不疾不徐的缓缓推进着。
他开始相信她没有死,而是去了另一个……他触及不到的地方。
才子宴,她将袁雪飞的奸计化为了了,如换了个人般教训慕汐灵,随后,那个‘自己’又出现了。
他们争执——
“你方才在笑话我?”
“是。”
“有什么好笑的?”
“觉得好笑就笑了,何须理由?”
“你身边可有心肠歹毒的不得不防的人?你可尝过被亲友设计暗算的滋味?你又可曾试过被置于困境走投无路的绝望?你根本什么不知,你有何资格嘲笑我?”
“身陷险境,遭人暗算,那都是你自己太蠢,怨不得别人。”
她扬手向他打去,临了又生生顿下,急得一旁的冷绯玉变了脸色。
那一巴掌真的打下去,伤了皇子,怕是她要那命去抵吧。
故而她没有,她只是又说,如她这般粗野之人,他还是远离些好,若得圣上指婚,后悔都来不及了。
一句让那个祁云澈满头雾水的告诫,让此生的祁云澈哭笑不得。
思绪从遥远而真实的梦里抽离,他看着躺在冰床上的女子,一字一顿,“身陷险境,遭人暗算……朕以为,或许有一天你会晓得反击,就算不会,朕以为,可以保护好你。”
然而这些也不过都是他的以为。
她总算知道‘人善被人欺’,总算明白活在天子脚下,与皇族千丝万缕,只有狠下心肠,才能保住性命。
可那个慕汐瑶对他来说已是遥不可及。
恨他吗?
定然是恨的。
恨得那一生都不想再有一丝一毫瓜葛。
其实,祁云澈也是恨她的。
恨她来到自己的身边,教会他喜怒哀乐,带给他柔情温暖,又先绝情离开。
他已经用尽全力了,为什么她能回到十年前,得以重新再活一次,还是要那么恨他?
为什么她不懂……当她求死心决,哭啸的质问他,是不是由始至终都没有爱过她?
他说:没有。
佛说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前面四样,祁云澈皆不怕,不想一个慕汐瑶,只是一个慕汐瑶,与他爱后别离,让他怨恨长久,求再难得,更,放不下……
既你都决心一死舍我,不若恨着,一直恨着,哪怕只是这样,也是不会忘记我的。
……
云昭六年十月,颜氏女的封妃大典之后,四妃已齐。
分别是皇贵妃慕容嫣,淑妃颜莫情,德妃冷芊雅,还有在袁洛星执掌凤印后,晋封为贤妃的金珠妮。
在这些女人动作,粉乔最先要对付的是贤妃金珠妮。
南疆王的小女儿,在祁云澈登基之后,南疆把她送来和亲。
先为昭仪,暗中归于袁洛星麾下,擅以蛊毒害人性命,极其狠毒。
嫣絨便是被她落了合欢蛊,被迫与宫里的僧侣淫丨乱一夜,毁了清白不说,后而为顾全大局,一头撞死在揽星殿外,以死明志。
而雪桂是被慕容嫣的心腹从高高角楼上推下,活生生摔死的!
那日粉乔听闻后不信,非要去看个究竟。
于是她便看见了……看见雪桂死后极其可怖的惨状,全身的骨头都碎了,成了肉泥,面目全非,脑浆和血涂了一地……
还有冷芊雅,就在姑娘滑胎不久前,心蓝去找袁洛星与雷格将军私情的证据,却是被冷芊雅设计谋害。
找到心蓝的时候,她早被投进西冷宫的枯井里,尸身都发臭了……
德妃虽是冷家的人,可宫里宫外哪里会相同?
虽她向来对那些勾心斗角能避就避,却是一出手,心蓝因她而死。
粉乔绝不放过她!!
当颜氏女一身华裳站在帝王的身边,许多宫里的老人,还有那三妃都识出了她的身份。
可是能如何呢?
她是皇上亲自带回来的。
这又意味着什么?
册封当日,祁云澈又下了一道圣旨,将那座尘封许久的琅沁阁赐予她,却没有给她置身的宫殿。
这说明了什么呢?
所有人都知道琅沁阁是为谁而建,所有人都不由开始胆战心惊。
仿佛一场血雨腥风即将到来,谁能生?谁会死?
当夜,粉乔哭倒在阁中灵位前,上面‘慕汐瑶’三个字,足以让她肝肠寸断。
雪桂、嫣絨和心蓝的死历历在目,满腔仇恨随同泪水呼啸而出。
“姑娘,你的粉乔回来了,这一次,一定要让该死之人血债血偿!”
……
接下来的日子里,后宫变了天。
皇上再也不去任何妃嫔那处,连皇后都不理,每日除了早朝之外,不是在太极殿,就是在琅沁阁。
而不管他在这两处的哪里,身边总有一个人陪着——淑妃颜莫情。
没得几日,贤妃的宫里突然被暗人闯入,宣了她谋害皇嗣的罪名,连罪证都未拿出,便就地行刑,活生生的将她半边皮削去。
最可怖的是,她竟未死!
随后,祁云澈以南疆圣药将她命续着,把她的宫变成了修罗场,命六宫妃嫔前往督刑。
金珠妮那被剜眼割舌,挑断了手筋脚筋,皮肉尽毁,乱发披散的模样,在那一时夜夜闯入每个人的梦中,搅得天翻地覆。
总算见识了云昭皇帝暴虐的一面。
慕容皇贵妃与德妃冷芊雅几乎不约而同的向皇后请告,想要前往庵堂斋戒祈福。
两人都被袁皇后拒了。
她如今自身难保,既是要死,自要多拉上几个人。
……
十七日后,早朝。
外面天光依稀,大殿中已然争执不休。
原因无他,南疆的使节闻讯赶来,还未张口为他们的公主求情,不想,贤妃
在百般非人折磨下,于前夜三更天,咽气了。
使节大怒,要求祁皇给个说法。
天子坐于金芒闪闪的龙椅之上,神态自若,一言不发,由得脚下激烈争执,无休无止。
那南疆使节的祁话讲得委实不错,慷慨激昂,配以变化丰富的表情,时而痛心疾首,时而捶胸顿足。
横竖是他们公主错在先,可罪不至死,更之余是受尽折磨而死!
左相袁正觉有庶妹在南疆做大妃,自有些偏袒,道,“虽贤妃有错在先,诚然皇上在此事上急躁了些,可事已至此,勿要因此损伤两国之交,凡事皆可商量。”
“商量?”那使节愤愤然,“我尊贵的金珠妮公主都死了,要如何商量?!”
“听使节大人的话就是不想商量?”右相徐锦衣是另一派,闲闲的插了话进来。
双手拢在袖中,他皮笑肉不笑,“不过好像确实不得什么商量的余地。”
定南王冷绯玉与他想法一致,遂附和道,“若是没什么好说的,那使节你道,你们南疆是想如何?”
使节僵了僵,气得脸红筋涨,“我族公主惨死,你们祁国竟是来问我南疆想要如何?!”
徐锦衣诧异,“贤妃既已是吾皇之妃嫔,那便是我祁国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若无害人之心,又怎会得此下场?”
冷绯玉摊手,笑容不减,“吾皇罚得是重了些,不过使节实在想不通,可当作‘以儆效尤’之作用,毕竟谋害龙嗣,实乃大逆不道,若哪个都像你们公主那般心胸狭窄,毁我大祁皇族根基,使节你道是严重不严重?”
罢了,徐锦衣对他投以赞赏之色。
定南王真是能文能武,右相佩服啊!
僵持中,不知哪个提议,先把贤妃尸身送回南疆,以慰在天之灵。
祁明夏当真是忍不住,回首警告的望向说话的大臣。
把尸身送回?
怕是这些人都不知金珠妮早就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送回南疆,借这个引子开战么?
望向龙椅之上,那穿着龙袍的男子对下面发生的所有不闻不问,眼眸浅合,神态静淡,单手支着下颚怔怔出神。
神思都不知云游到了哪处!
他是越来看越不懂自己这个七弟了。
分明父皇临死前交代他登基后第一件是杀祁煜风,第二件便是除河黍张家。
可张家勾结前朝轩辕氏谋逆,他却拖了足足五年才下定决心。
这一切都是因为慕汐瑶么?
以为只要她一死,祁云澈过了那阵伤痛的时日,就会将心思放到朝政上来。
却不想,慕汐瑶死了,祁明夏非但没有松口气,自他这七弟开始无度的宠幸袁皇后,他便更加紧张。
日复一日的等待,终于等来一个淑妃颜莫情——慕汐瑶身边的婢女!
那一刻,祁明夏总算明白他的七弟到底要做什么了。
江山天下,皇权王土,在他心里还不如一个女人!
慕汐瑶已死,难不成他要毁了整个祁国不成?!
众使节与群臣争执许久,僵持不下。
南疆要拿回他们公主的尸身,要那个淑妃血债血偿,要多少座城池做偿还,越说越离谱过分,连袁正觉都逐渐变了脸色,与其寸土不让的吵了起来。
直至那使节头头高声大怒道,“既然祁国毫无诚意,两国自此交恶,战场上见分晓吧!”
一语响彻大殿,惊了多少人!
众目纷纷向高阶上的天子望去,发现不知何时起,祁云澈便望着眼皮下的一切。
他俊庞清冷,略微上翘的唇角上含着一丝促狭且满意的笑。
促狭的是他的臣子,还有南疆使节的丑态。
那么他满意的又是什么呢?
“请皇上定夺!”袁正觉抱拳向他跪下。
徐锦衣不甘落后,随意的跪下,如同料定了结局般,悠悠道
,“请皇上定夺。”
祁云澈不理会他二人,漆黑的深眸犹如一潭死水,看尽世间喜怒哀乐,世间再无令他可喜可悲。
此时,他看着殿中南疆一行人,带着期待问,“南疆使节,你的话可能作数?”
飘渺淡薄的话语飘荡在大殿内,空灵如神邸。
使节一时忘了自己之前的豪言壮语,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但见帝王呵笑出声,站起,他负手在身后,高高睥睨,“那就开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