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站在被冰完全封住的湖面上,一身水蓝色的宫装罩住她单薄的身形,她勾着腰,低着脑袋,像是在找什么。
一步,两步,三步……
凛冽的风雪吹得她衣袂翻飞,摇摇欲坠,发丝都快要乱做一团,可便是这般,远远望去,得她脸貌轮廓,似极了那一人。
只是晃眼一刹,祁云澈的心猛地揪在一起,冰冷的俊庞上都是惊动。
但也仅仅不过一刹,他极快的有所意识辂。
“那是哪个?”
水蓝色的宫装……
他不记得太极殿何时有个这样的宫婢嫜。
跟在他身后的鬼宿闻言,暗叫了一声‘不妙’,心知瞒不下去了,只好道,“幽若,原先在清未宫当差,慕容嫣死后,是淑妃娘娘将她……暂且安置在太极殿外殿做些杂活。”
鬼统领可是一年到头说话都没个迟疑的时候。
淑妃娘娘……
祁云澈侧头轻飘飘的睨了他一眼,“你在帮粉乔求情?”
鬼宿颔首不语,就当是吧。
外殿的杂活无非是打扫,不得机会见到祁云澈,谁想就是那么巧,大雪纷飞的天,这个幽若不在屋里呆着,反跑出来受冻。
慕容嫣死那夜,除了刘太医将他弟弟带走,其他的宫人都被处以极刑。
偏生这个人却被留下了,还带进太极殿。
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明知该让她一道随慕容嫣死了最好,也许是因为那张脸,让他们这些时时脑子清明的人,都生了恻隐之心。
说话间隙,鬼宿已挥手让翼宿去把停驻在冰面上那人儿逮了回来。
幽若还在埋头在冰面上找着她的东西,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身手矫健的人,拎着她几步就回到湖岸边上,明明她已经望见站在前面的人是哪个,却控制不住身形,硬生生的往前踉跄了几步,脚底一滑,扑进厚厚的积雪里——
阿鬼无言的递了翼宿一个眼色,怨恼他为何不把人抓稳。
翼宿很愁苦,从没见过这么笨的宫婢,奈何自己有口难辩,干脆默默向角落移去。
摔了一下狠的,幽若扑在雪地里哼着疼,刚抬起头来,只见一双黑色的靴子近在眼前,靴子上还有金线堆刺的龙纹,她一惊,又把脸埋进雪里。
“奴、奴婢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
她整个人摆成一个‘大’字……请安。
寒风在耳边呼啸,回应她的是祁云澈止不住的闷笑声,好像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委实忍不住了。
这笑声沙哑低沉,但确是由心而发,与人一种难得的畅快之意。
皇上竟然在笑。
幽若感到不可思议,她再度把头抬起来,面前的男子已然蹲在她的面前。
天……
她第一次那么近看皇上。
世人都说皇族里出尽天下美男子,眼前的云昭帝,怎生得气宇不凡,俊逸风流,尤为浅浅勾起的薄唇,尤为弯成玄月的星眸,分明的五官可与风雪媲美,可堪日月同辉……
俊朗的面庞,隐隐透着高高在上的贵气,清冷,仿佛一尊神袛,谁也逾越不得。
他是这个世间上最高贵,最无匹的男人。
不觉,幽若就看呆了。
她在看他,他也打量着她。
两双眼眸相对,这样近,近得让旁人见之暗自惊心。
已经太久没有人如此胆大妄为的盯着自己看了,而她这张脸容,与祁云澈方才那远远一瞥猜想无差。
真的很像。
只这张脸要稚嫩许多,一如十年前的她,一如,他梦里的那个她……
“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长得很似一个人。”他缓缓启唇,问。
声如寒冰,含着丝丝沁入骨髓的沁凉疏离,与他方才笑时截然不同。
幽若这才回过神来,想起眼前男子的身份,看他的眼神收敛了许多,更透出少许惧意。
怔愣了半响,她后怕的将头点了点。
祁云澈仍笑着,轻一挑眉,“你像哪个?”
幽若不知他用意,更听不出问话里是喜是怒,想起慕容嫣可怕的死相,想起老宫人同她说皇上的阴晴不定,她唯有求救的看向鬼宿,希望鬼统领救自己。
阿鬼得她望来,却不语,站在祁云澈身后,很是默然。
这会儿他心底也有纠结,那天他赶去清未宫时,正好看到这小宫女祈求粉乔饶她一命,不想那张脸很是惊人,之后呢?
粉乔哪里还下得去手,他竟是鬼使神差,没有出言反对。
把人安置在太极殿外是刘茂德的意思,对此他们都三缄其口,没有哪个敢说不得存有私心。
明知道不可能,却又存着一点期念。
此时人终于被发现了,结果如何,她是生还是死,已不是他们任何一人能够决定。
“朕在问你的话,你看阿鬼做什么?”祁云澈淡淡的,冰封的俊庞上不乏笑意。
幽若确定鬼统领不会说话了,才低声道,“回……回禀皇上,皇贵妃娘娘说,奴婢长得像、像先皇后……”
“那你自己觉得呢?”
她觉得?
“……奴婢不知道。”
她神色艰难,答得也艰难,拧着的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满脑子想的都是眼前的帝王暴虐的事。
祁云澈继续问,“你在清未宫当差?”
幽若老实巴交的点头,“奴婢年初才入宫,负责打扫清未宫的后花园,先也常有宫里的老人私下议论奴婢的样貌,可是奴婢问了,她们又不说,后来有一天,皇贵妃娘娘发现奴婢,就把奴婢留在身边……”
那时她还以为自己得了主子的赏识,什么红人啊,吃香喝辣啊……
皇贵妃娘娘对她可好了,不但不让她再做粗活,还亲自教她读书识字,连琴棋书画都不吝相授。
她以为在宫里的五年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哪知小公主满月宴上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
想到此,幽若不禁伤怀起来,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她忽然问祁云澈,“皇上,你为什么要囚禁皇贵妃娘娘,还要对她用……”
“放肆!”不容她说完,阿鬼怒斥,“这些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宫婢问得的?”
祁云澈不恼,淡声到了句‘无妨’,又问她,“慕容嫣对你很好?”幽若不假思索的点头。
“那你曾有想过,她为何对你好?”
这倒把她问住了。
幽若只是呆了些,并不笨,想了一想,她小心翼翼的望着祁云澈说,“因为奴婢长得像……先皇后?”
说完,她‘咦’了声,像是察觉了什么,又兀自说道,“难道因为我长得像先皇后,皇贵妃娘娘才对我好?那她对我好岂不就是另有所图?可是……”
她呆头呆脑的说着,再望得面前的男子一眼,他的身份提醒了她,于是后面的话死活被她咽回去。
祁云澈都听了一半,哪里肯会将她放过?
“可是什么?”
她小脸苦哀哀的,哭都哭不出来。
入宫不到一年,清未宫里天翻地覆,皇上暴虐,淑妃狠毒,究其前因后果,都与那位先皇后有关。
那日淑妃要她们为皇贵妃陪葬,只因她不想死,无意中想起前日听几个姐姐私下说起淑妃的身份,她急中生智,利用自己的脸貌,才冲出去放手一搏。
结果真的让她活下来了。
那时她只求活命,事后怕还来不及,都不敢多想其他,其实,她无形中就有了意识。
也是到了这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她的这张脸可以保她一命,也可以让她丢掉性命!
难怪那日第一次进太极殿,刘公公会特别叮嘱她,让她要懂得比别人安分守己,如若不然,会死得很快。
难怪,鬼大人不会帮她求情。
她死还是活,都由眼前的人来决定。
心里默念了一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幽若细声的问,“皇上,你会杀了奴婢么?”
祁云澈微愣了下,反问她,“你很想死?”
她陡然一僵,“不不不、不想!!奴婢不想死!!”
“你犯了宫规?”
“没没没……没有!奴婢入宫来一直尽心侍奉主子,连老嬷嬷都说奴婢很听话。”
“那朕为何要杀你?”
“……”
她哑了。
祁云澈笑意更盛。
对话进行这里,阿鬼看出七爷对她起了那么几分兴趣,她的小命应是保住了。
不,应当说多得她长了一张与慕汐瑶六七分相似的脸。
只这几成似,能让七爷在这一时的笑,比一年的还要多,已经很了不得。
罢了,他也向她问道,“外面雪这么大,你在这里做什么?”
幽若还沉浸在莫名不知生死的对话里,直觉她刚才在自掘坟墓,但听鬼大人一问,她才想起一事。
别扭的转过脖子往身后冻结成冰的湖面上看去,委委屈屈的说,“她们把我的玉佩扔到湖上去了,我要找回来。”
“她们?”阿鬼疑惑。
她这一身宫装已向其他宫人昭示,她乃太极殿当差的奴才,自要比其他宫里的矜贵些。
听她这番说话,竟有人欺负她?
祁云澈再问,“什么玉佩?”
此前来时,确实望见她站在湖中找什么。
幽若不敢隐瞒,道,“奴婢乃广禹州成县人,原本还有个妹妹,奴婢与她一人有半块玉佩,是爹娘当年定情之物,西北大旱,奴婢的爹爹为了活命,把小妹妹卖给一户人家换了两石粮,后来奴婢的娘遭疫病去了,奴婢就逃了出来,听说那户人家来了京城,奴婢就……”
听她做一个‘奴婢’右还是一个‘奴婢’,战战兢兢的,如同望见初时的慕汐瑶,似又不似,委实变扭得很。
阿鬼替她说道,“她一路乞讨入京,涉世不深,就被囚了,险些卖去北境,就在那时,皇太后下旨彻查她身边的老嬷嬷贩人那件案子,机缘巧合,与她一道被骗的女子都侥幸得救,其后宫中选婢,皇太后又开了恩典,索性把这干险遭毒手的女子都收入宫中,调教后分到各宫各院。”
幽若则去了慕容嫣的清未宫,之后便这样了。
阴错阳差,冥冥中注定了般。
鬼宿能允了粉乔,将她放在太极殿,也是早就暗自将她身份查了好几遍。
这点,祁云澈不问也知。
年初与纳兰岚有些相关的那件案子,他还记得少许。
皇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利用职务之便,对外道招入宫伺候妃嫔主子的宫婢,实际是将那些如花的妙龄女子卖去北境。
纳兰岚素来看重脸面,祁云澈便顺手卖了她个人情,此事全权由她做主,最后倒是了结得漂亮。
凝着幽若,他若有似无的笑笑,说,“你运气倒是不错。”
她也干巴巴的笑,老是想问,皇上到底会不会要她的命。
既然都说她运气不错了,她应该不会死了吧?
鬼宿接着问她,“将才你说‘她们’把你的玉佩丢到湖中去,她们是哪个?”
听语气像是要为她出头般。
自然了,她在太极殿当差,虽等级一样,身份却比其他宫人高出好几截,胆敢有人欺她,与冒犯皇上无异。
这群胆大包天的***才!
说回玉佩的事上,幽若又犯难了,低下头支支吾吾,“是奴婢不小心……”
“想好了再回话。”阿鬼看穿她有心隐瞒,故意唬她,“欺君可是死罪。”
听到那个‘死’字,幽若吓得魂都快丢了,再不敢隐瞒。
“是与奴婢一起入宫的秋儿,我们入宫前同是落难,她有个结拜姐妹和奴婢一样在清未宫当差,皇贵妃娘娘仙去后,只有奴婢还有小东子不得殉葬,秋儿心里有怨,所以才……不过她没有坏心的,她只是生气,等她消了气就没事了。”
她还为别人求起情来了?
鬼宿冷笑,“把你的玉佩扔到湖中,你要是掉进湖里,命就没了,你还怎么找你失散的妹妹?她那叫没有坏心?”
幽若没话说……
她向来安分守己,在清未宫时皇贵妃娘娘虽对她好,也不得与她说太多话。
以往宫里那些老资历的姐姐们也常有说起鬼大人,都说他沉默寡言,她却觉得他问题好多,唉……
正哀怨着,鬼宿还问,“那个叫秋儿在哪里当差?”
“罢了。”未等她说开解的话,祁云澈从她跟前起身,淡声吩咐,“去帮她把玉佩找回来。”他说‘罢了’,就是不追究了?
幽若大喜,忙不迭再度把脸埋进雪堆里,“谢皇上开恩!谢皇上开恩!”
祁云澈垂眸望她那趴在雪地里难看的姿势,又见她手指冻得紫红紫红的,意味不明的问道,“你不冷么?”
幽若懵了懵,皇上在关心她?
抬起头来,却只得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在风雪中越发变得模糊。
鬼宿探手把她拎起来站好,没表情的盯着她看了半响,道,“从今日起,你不用打扫大殿了。”
幽若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要被赶到别处去,刚张口,鬼宿道,“往后你就在皇上身边伺候。”
说罢,替她将肩头的雪沫拍了拍干净,他转身,之余也不知是在命令哪个,说,“去把她的玉佩找回来。”
她还没反映过来,凌冽的寒风里似乎听到有人极其不情愿的叹息声。
再向湖中看去,不知何时,那冰冻的湖面上多出三道黑色的身影,身形矫捷得无法形容,极快的交错掠过,他们在帮她找玉佩……
那些是传说中皇上身边的暗卫吗?
……
那日天黑之前,果真有人将幽若的玉佩找回交还她。
之后,如鬼宿言,再没有人喊她去打扫大殿了,而是伺候在圣驾身边。
平时只消端茶送水,粗活与她毫不相干,就连淑妃娘娘来,对她都温和有加。
她知道这一切都与她的脸貌有关,但又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们待她不似其他宫婢,看她的眼神依稀透着半分恭敬和探究,恭敬是因为先皇后,探究是好像担心她有什么不轨之举。
鬼大人私下答应过她,会帮她把妹妹找回来,她心中感激,之余,又害怕……
可是怕什么,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皇上不似传闻中的暴戾,寡言倒是真的,对她仿佛比对其他人多一些。
闲暇的时候,皇上偶会与她说几句话,隔三差五的晚膳前,还会纡尊降贵的与她下一盘棋。
她很笨,总是落错子,皇上不责怪,耐心的教了她一遍又一遍,还……允许她悔棋。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慢慢的觉得,其实皇上是个很温柔的人,虽喜怒甚少,不表语言,却对他人宽容有加。
他很怀念先皇后。
而她,只是先皇后的替代品。
宫中由此起了流言,往她院子里送礼的人越来越多,都说她要做娘娘了。
这日雪后初晴,梅园绽得极美,刘茂德命她挑几只开得好的,送到琅沁阁去。
粗作一算,自上回在湖上遇到皇上,已过去将将半个月。
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到上元节了。
琅沁阁与宫里的其他地方都不同,这是先皇后所居之处,幽若对此想不明白,皇上根本不曾让淑妃侍寝,别的娘娘就更不消讲了。
那么为何会把他最看重的先皇后的故居赐给淑妃呢?
还有小公主,若淑妃娘娘真的是先皇后的侍婢,那她又与皇上有了公主,这……
“这年梅花开得真好。”思绪被一个和煦的声音打断,说,“你且起身回话吧,莫要跪着了。”
幽若应声站起,置身琅沁阁的正厅堂,抬眼间,淑妃颜莫情坐在正中的阔榻上,一身富贵,手里握着一支她亲手摘的红梅。
她微微笑的望她,“幽若,你是不是心中有很多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