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好之后,我又回到了书房做活。宇文护先是问我身体大好了没有,再有意无意地提起宇文邕最近频繁拜访冢宰府,暗示宇文邕对我有意,还很含蓄地问我是否对宇文邕有意。
我赶紧澄清自己一心只想找师父,其他的想都没想过,宇文邕身份尊贵,不是我等平民能够妄想的,我对他绝无他意,甚至举手立誓,若有半点非分之想,就遭天打雷劈。
见我避之不及的样子,宇文护才淡淡揭过此事,不再提起。
我打算去一趟解忧酒家,恰好菁菁也要出门,二人便一起结伴出行。到了解忧酒家,问了店主,还是没有人来打探我的消息。思及自己与师父分隔数月,却没有师父的半点音讯,我不禁有些低落。
见我情绪低落,菁菁便好心提出陪我去逛街,带我阅尽长安美景。
长安陌上栽着疏疏绿绿的一树树榆槐,青石子路交复纵横成一道道街市,百尺楼高,红檐绿瓦,有茶楼,酒馆,客栈,作坊,药铺……各类经营,应有尽有,十里长街,十里繁华。
道上行人不断,大都是男子。街上行走的妇女都是挑水的,卖菜的,推车运货的中下层人,正经的大家闺秀是不会出来抛头露面的。我和菁菁就这样行走在几乎全是男人堆的街上,不免有些奇怪,总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们。
走到人群围观处,一道清绵袅袅的箫声传来,熟悉的曲调叫我忍不住驻足回首,原是一对祖孙在街边卖艺。
老人吹箫,女孩儿跳舞,在绵绵箫声的伴奏下,女孩儿足履轻盈,步若青荷初开,袖似清波流水,身段纤柔,舞姿优美,自然引起围观者的欢呼叫好,纷纷掷钱。
祖孙俩齐声道谢,口音略显生硬,我有些疑惑,“他们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长安本地人?”
旁边有人好心告诉我,“他们啊,都是从岐州来的,吹的跳的都是岐州当地的民谣歌舞,很有民间的风情。”
看完了街边表演,渐渐的有些渴了,向街边卖茶汤的小摊走去。才走几步,忽的从近处闪出一匹马,乱冲乱撞,行人纷纷惊恐退避,我被潮涌的人群挤进了一条幽僻的小巷。猝不及防间,一只大手猛然从背后捂住了我的口鼻。我一个激灵,一脚踢向背后那人,一个旋身挣脱出来,握紧拳头就砸过去。
看清那袭击之人的面容时,我吓了一跳,那是一个脸带紫红胎记的男子,狰狞的印记蜿蜒的布在左脸上,十分的可怖。
回过神来后,我又一个拳头勾去。只是,刚一举手,手就变得软绵绵的使不上力了,甚至连脚也软得像一滩泥,摇摇晃晃的似要倒下,视线一团的雾里迷蒙。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想起刚才堵住我的那块布,那布上若有似无的有一缕异香。莫非,那是迷香……
——
狭小寂寂的小屋,疏疏的日光隔着纸糊的雕花红格子窗散散的渗进来,淡薄如冰纱铺洒于青石砖上,蒙蒙浅浅,光影迷离。
醒转时,我的双手双脚已被绳索缚住,躺在凉凉的砖板上,对上一双幽深冷寂的眸子,我浑身都惊颤了起来。
是天王宇文毓!不,他已经不是天王了。周国废天王制改帝制的布告已遍布天下了,他现在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可他好端端的怎么把我抓来了,我跟他又没有什么仇怨。哦,他跟宇文护有怨,宇文护大权在握,宇文毓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心中必定有怨。他抓我来,难道跟宇文护有关?
宇文毓悠悠地在我跟前转着,偶尔目光如冰地扎着我,思量许久,才慢慢开口,“书房,是宇文护商讨机密的重地,周围看着守卫稀疏,实际上暗卫无数,而且个个身手不凡,武艺精湛,严密得如同铁桶一般。若有外人擅入,必定死无全尸。”
“朕多次安排眼线混入书房,但宇文护疑心很重,除了身边几个重要的亲信,谁都不让进书房。”语气一滞,宇文毓森森地瞥向我,“而你,因为救了他的命,得到了他的赏识,竟然轻易就办到了朕一直以来所不能办到的事。”
“宇文护肯让你在书房整理文书,足见他对你的信任和器重。你平日跟在宇文护身边,一定得知了不少机密吧。”宇文毓俯下身来,隐隐不明的冷笑。
我心中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待宇文毓解下我的布条后,我问,“陛下不会是想让我做你的眼线,替你提供情报吧。”我说出了心中所想。
“不错。”宇文毓很痛快地承认,“朕要你替朕监视宇文护的一举一动,宇文护若有异动,立即向朕禀报。”
“假如我不愿意呢?”
笑话,自古君王与权臣相争,必有一伤。一旦陷入他们的波谲云诡,翻云覆雨,弄权玩术,便是杀机重重,一个不慎就是杀身灭顶之祸,我可不想成为他们皇权斗争下的牺牲品。
“就算你不愿意,朕也有办法对付你。”宇文毓森然的笑容后机锋毕现,广袖一甩,拿起身旁小木桌上的一子燕啄柳枝纹的酒壶,倒下一杯莹澈潋滟的酒,持着酒杯,冷犀而危险地靠进我。
惊恐地想逃开,手脚却被捆着,使尽全力,也只能挪离几寸,怎么办?
下颔被大力地捏住,冰凉的瓷杯贴上我的唇。我挣扎地晃头想躲开,另一只大手却死死地按压住我的脑袋,任我如何反抗,苦涩的酒汁还是灌进了我的喉咙里。沁凉沁凉的下了肚。
良久,宇文毓移开酒杯,我被酒呛得连连咳嗽,满脸通红,问:“你给我喝了什么?”
宇文毓笑若温风拂柳般和暖,吐出的话却无比残忍,“这酒叫穿肠酒,每一个月毒性就会发作一次。每次发作都会让你知道,什么叫肝肠寸断。半年之内,若没有服解药,肠子就会一根一根的烂掉,身心俱痛,状若疯魔,受尽千般折磨,有如炼狱,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中死去!”
“而解药,天下间只有朕一个人有。朕可以保证,除了朕,没人能救得了你!”
我顿时一阵冷笑,“想不到我萧青蔷竟然有这么大的面子,竟劳动陛下亲自出马,真是不枉此生啊。”
宇文邕的眼里闪过一抹厌恶,“你太高估自己了。朕只是想亲眼看一下,在翠华山救下宇文护,让那么多武士覆灭的是怎样的一个残忍恶毒的女子。今日朕见了,你也不过如此。”
我强笑道:“是么,陛下对我在翠华山救了大冢宰的事那么感兴趣,莫非翠华山的刺杀计划,与陛下有关?”
宇文毓一听,登时怒道:“你胡说什么!”
“青蔷只是说笑而已,陛下何必动怒!”
我想笑,却已经笑不出来了,因为腹下一阵绞痛,毒发了。
我用绑紧的手勉强捂着肚子,软如泥地贴在地上,背后冷汗涔涔,肠子好像被什么绞着,拧着,剪着,痛得厉害,浑身的肌肤也痛得颤抖了起来。
“啊——”忍不住呼痛起来,辗转在地上翻滚,想以此减轻我的痛苦,可那刀剜一般的痛不减反增,简直要了我的命。
痛,好痛!我啮咬着下唇,直咬破开来,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痛不欲生,真的是像宇文毓说的那样,肝肠寸断。
不,我不想死,我不要死。师父,我还没找到师父,我怎么能死?我还有大好的年华,还有许多想做而没能做的事,我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阵痛过后,我躺在砖板上无力地喘息,“好,我答应你。”
“算你识时务。只要你乖乖听朕的吩咐,待事情办成了,自会给你解药。”宇文毓转身命令他身边的下属,“尚白,你去把她的绳子解开。”
那名唤作尚白脸带狰狞胎记的男子解开了我的绳子,我冷冷道:“我可以走了么?”
尚白轻抚一下鼻尖,沉思片刻,犀利道:“你这不会是缓兵之计,想尽快走人去医馆求救吧?那你尽可去吧,你所受之毒,大夫是救不了你的。”
我目带寒色道:“我说答应便是答应了。这世间的人可以不为钱财所动,可以不为情爱所动,却不能不为生死所动。我怕死,更不想死。所以,你们成功了。”
——
我浑身虚软地回到了买茶汤的小摊。菁菁正在那焦急的找人,一见到我忙问我去哪了。我告诉她自己是被人群冲散,不小心迷了路,绕了好久才走回来的。正好时候不早了,两个人都没了游行的兴致,便商量着回府。
在在街上,无意间回头张望,竟看到了熟人。李宁正拎着一捆纸包在密集的人群中慢慢走来,我自然而然地向他打招呼,“李大哥怎么也在这?”
李宁手里拿着缃黄纸卷的一包物品,一贯的一本正经道:“近来天气干燥,大冢宰嗓子不舒服。我去药铺买点菊花干和薄荷,给大冢宰润润嗓子。”
我眉心一挑,不由分说夺过李宁手中的药包,无视他严肃的脸,笑眯眯道:“我帮你拿药包,这点小事怎能劳动李大哥的呢,交给我吧。”
有人帮拿东西,李宁乐得接受,也不推拒,三个人便一同打道回府了。
入夜,冢宰府书房里灯影不息,烛灯如豆,一跳一跳地将光色投在晶紫珠帘上,映得一颗颗珠子圆亮如皎月,又若光影下潋滟的水色,清亮又迷离,捉摸不定。
正如眼前宇文护捉摸不透的脸色,“元西不知所踪,既找不到他的人,又查不出他的底细。这元西到底是何方人马,竟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属下早已将他的通缉画像贴满全城,各个城门口严加排查,至今仍是无半点下落。大冢宰,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呢?”李宁忧心地宇文护请示。
“继续追查。”宇文护目光阴森冽寒道,“寡人迟早要将他揪出来。敢欺骗和背叛寡人的,寡人定会将他们碎尸万段,挫骨成灰,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永堕地狱不得翻身!”
我不禁抖了一下,却见宇文护寒光一扫,目光对准了我,用一种冷得刺骨的声音说道,“寡人身边可信任的人不多,你是寡人信任的人之一。寡人相信你,你是决计不会背叛寡人的,对么?”
这声音,听得我心惊胆战的。
注释:
①出自魏晋诗人陆机《驾言出北阙行》“辛苦百年间,戚戚如履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