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天瑜以史书掩面,挡住了她的神情,只听见书后低声回道:“没。风太大,迷了眼。”
另一个叫霁月的小孩子最机灵活泼,每次他说些气人话之后,关天瑜不知要用多少个“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来安慰自己,到后来,霁月说错话后,他自己都会用“童言无忌”外加一个撒娇的拥抱来挽回关天瑜的心。此刻,他噘着小嘴嘟囔道:“小瑜,屋里的风有这么大嘛?”
画十三距离关天瑜不过半尺之近,近到他能听到两个小孩子的细语,近到他能看到史书后面遮掩的那张十年不见的皎月般的容颜上,有一滴一滴的泪珠悄然滑落,就好像沸腾的热水倒在了他结痂的伤口上,不痛,只是很麻。他不得不咬紧了牙根,狠狠地咽了咽喉咙,压抑住所有奔涌上来的情绪,若无其事、十分正常地站在原地。
他知道,她到底是认出来他来了。
因为她不是周荣、不是殷澄练,她是小瑜,是他们还在娘胎里时两家就共饮一口井、共吟一首诗的小瑜。她是和他一起经历过那场家破人亡的战乱流离的人,也是后来和他一起走入高不可测的宫墙之内的人。她是他那些年一直保护和陪伴的人,也是他这些年一直愧疚和耿耿于怀的人。那么她呢?当今大殷唯一一位女史官可还是当年的机灵鬼小瑜?还有,此时她带在身边的两个小孩子又是她的什么人呢?他记得,这些年他在大漠里一直托进京的商队打探她的消息。安好、晋升、未嫁,是他十年来年年不落所听到的最安心的几个字。
画十三犹豫着该如何掩人耳目地和关天瑜说上几句话,这时,黑压压的人群外突然横冲直撞地闯进来一个脱缰野马般的人影。
“我的亲娘嘞!瞎了眼的老天爷啊!我们徐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哭嚎顿时充满了徐飞的整个房间,徐达大概是从外面就听说了消息,一进来站都站不稳,一下子就扑在了徐飞冷冰冰的尸体上,整个人不可遏制地抽抽嗒嗒的个不停,简直如五雷轰顶一般。
“我的弟弟啊!老天怎么这么不长眼呐?我下午这才刚出去买些好吃的好喝的庆祝庆祝,怎么我一回来你人就、就不在了啊?这他娘的让我怎么办啊?”徐达也不管什么大官在场,更不怕众人笑话,放开了嗓子嚎啕大哭。
对于内心深处的人,画十三从来不吝掏出最浓厚最切切的深情,可对于只有利用价值或者连利用价值也没有的不相干的人,他早已学会了冷眼漠视、无动于衷。所以,当众人都为徐达凄凄惨惨戚戚的哭嚎声同情不已之际,他出奇冷静地抓住了徐达话里一闪而过的重点,语气温平地问道:
“庆祝?你们兄弟俩要庆祝什么?”
画十三听见徐达说下午便出去置办酒水菜肴了,可初审的结果是晚上才出来的,莫非他们早就知道了什么?
徐达唾沫横飞、涕泗横流地哭着喊着道:“庆祝我弟弟终于得到了周太傅的青睐啊!他前两天还一直念叨着什么‘周太傅画里有画’,画画画!都是什么他娘的狗屁!弟弟啊!是大哥对不起你!都怪我,非要你入京来做出个成绩来,都怪我!我该死!他娘的我该——”
“哎?徐达、徐达?醒醒!醒醒!”
众人看到徐达悲恸过度之下,气急攻心,突然就昏厥后仰过去了,骤然惊起一阵慌乱,也没能完全听懂他乱七八糟的一番话。
画十三听罢,眉心顿时十分警惕地深深蹙了起来。徐达说的话虽然上句不接下句,但稍一细想,徐飞在晚上公布初审结果之前就能如此自信地庆祝他博得了周荣的青睐,以他画功庸常碌碌的水平和平平无奇的背景,他必定是在私下里有所行动。但徐飞一没钱二没势的,而周荣这人对待捞不到足够实打实好处的人向来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爱搭不理的。能让周荣不得不给徐飞一种“本太傅对你青眼有加”的错觉之原因只能有两种:利诱和威胁,以徐飞的情况来看,前者远不够格,很有可能是后者,而且,徐飞似乎对给周荣所造成的威胁浑然不知,他才会有濒死前的暗自狂欢。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威胁呢?画十三脑海里十分敏锐地暗暗回想着徐达所说的那句“周太傅话里有话”,怎么就话里有话了?听起来不但不通,而且此言对周荣也算十分得罪了,徐达虽然是个口无遮拦、冲撞鲁莽的大嘴巴,但还不至于耿直愚蠢到当面对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说:你话里有话。
话里有话、话?
画十三蹙着眉梢暗自思量,却望见京墨似乎对徐达的话反应很大,她秀眉浅凝,眼帘低垂,花瓣一般的上唇正轻咬着下唇,冥思苦想的样子好像陷入了比画十三更甚十倍的困惑当中。
一旁站着的殷澄练脑子也不是榆木雕的,他牢牢掐住了徐达话里提到的周太傅,挑着一双剑眉,以三分戏谑三分质问的口吻对周荣道:
“原来周郡马对这个徐飞画师青眼有加啊?可真是眼光独到!瞧把这兄弟俩高兴的,大下午的就想着庆祝呢。”
明眼人一下就听出了殷澄练话里似有所指,不禁不言不语地齐刷刷看向周荣。
周荣见殷澄练得意洋洋地反咬一口,心中早对他咬牙切齿,可表面上又得神色自若,即便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得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回道:
“这个徐达都已悲恸过度地昏厥过去了,脑子早就不清不楚了,说得话哪里能相信呢?殿下可不要在关大人面前含血喷人,周某可受不起这等玩笑。”
殷澄练看着此时并未动笔记录的关天瑜,不禁有些疑惑和不甘心地问道:“关大人,怎么现在我说什么你不记了?方才倒是心如铁石地奋笔疾书个不停!”
关天瑜淡淡地扫了没事找事的殷澄练一眼,语气平淡到近乎冰冷地回道:“奉命记录案情,殿下此刻已与案子无关,说出的话不值一记。”
“你……我……”殷澄练被这位也不知是实在过了头还是高冷过了度的关大人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大口,向来伶牙俐齿的他一时语塞,心里憋的闷闷的。
画十三看见殷澄练满脸写满了对关天瑜的不乐意,心里不禁甚觉好笑,这个有时聪明机灵地跟个人精似的泼皮皇子,有时净学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气鼓鼓地钻牛角尖。竟没听出来关天瑜这话其实是在向着他,不记他的话是因为他与案情无关,也就是说,这条人命与皇子殿下再无牵涉了。
画十三抬眼望向低眸静立的关天瑜,心里不禁翻起一阵温热,她记得殷澄练是他曾跟她提过无数次的“烂橙子”,所以才对这位澄殿下出言提醒。可他的心转眼也从温转凉,因为任他如何久久凝望着她,关天瑜就是不肯抬眸半寸,甚至微微侧了侧下巴,不愿看到他似的。
她心里对他,到底恨难平。
这时,画馆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哐哐当当”铠甲砸地的声音,众人闻声望去,发现张越恒带来把守画馆的精兵们纷纷放下手中的长刀,摘掉头上的盔甲,像在沙场上接受检阅一样隆重而驯服地对门口来人俯首行礼,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因为从门外走来的人分明人一身暗紫银灰的雍容华服,整个人看起来是个气宇轩昂、风采儒雅的中年男子,文而不弱、俊中有威,宛如对邀朗月的秋夜苍竹,何至于让这群曾经叱咤沙场的精兵如此大礼相待?
“参见宣远大将军!”
满堂骤然响起一句慷慨激昂的参拜之声,颇为豪壮。来者广袖一挥,“哗啦啦”一阵铠甲摩挲之声,众士兵们齐刷刷起身挺立。
应承昭见到来者不禁眉心微微一跳,张越恒眼里昼夜不分的醉意分明退了大半。在场位高权重的几位率先对来者作揖行礼道:
“参见宣王殿下!”
来者此时正款步走入画馆,他却在画馆大堂中心撑起的一顶陈旧破烂的帐篷面前止步,看向人群中的一个人,一开口便是中气十足的飞流瀑石之声:
“好个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张将军,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这位大臣口中的宣王,也就是士兵们口中的宣远大将军,乃是当今皇上的三弟,殷元勋。这位王爷人如其名,早年随先帝四处征战,积累功勋无数,前半生大抵是从战火纷飞的沙场上摸爬滚打活下来的,后来先帝去世之后,大殷换了另一番局面,除了偶有大战需要他亲自带兵出征外,他皆蜗居府上,闭门谢客,在繁华帝都之中修庐种竹,一心讨个清净。
“有劳王爷惦记。”张越恒收起了长刀,不冷不热地回道。
应承昭却满腹狐疑地急着问道:“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本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敢问王爷一向深居简出,怎么突然大驾光临在这小小画馆?”
应承昭言语间端的好一副官架子,在王爷面前仍趾高气昂地自称“本官”而非“下官”,也就是这位闲云野鹤的宣王并不在意这些,云淡风轻地说道:
“冬意渐浓,闲云庐百木凋零,本王本来要去城东看看云南新运进京的一批冬竹,路过此地,听说澄儿又惹事了,便顺道进来看看,怎么应大人和天瑜也在?”
应承昭微微颔首,无甚恭谨地回道:“原来如此,王爷的闲云庐确实投入了不少心思啊。我二人是奉圣命,来此查明案情的。”
“哦?查得如何?”宣王边说,边走到了关天瑜的身边,好似已经十分熟稔的样子。
关天瑜脸上常年冷若冰霜的神色见到宣王后才稍稍缓和了些许,她将方才记录下来的几页史书呈给宣王看了几眼,恭敬有加地回道:“大略查清了死者死因,确与澄殿下无关。”
宣王凝眸看毕史书后,不禁抬手指了指上面的字,问道:“这个半面红是何人?”
画十三向前移了半步,恭谨地深揖一礼,回道:“回王爷,在下正是画馆里的一个小画师,半面红。”
宣王笑逐颜开地拍了拍画十三的肩膀,赞许有加地说道:“画馆里果然有不少的青年才俊,这个年轻人不但有条分缕析的聪明才智,更有仗义执言的不凡勇气。多亏了这个半面红,才还澄儿一个清白,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应大人,你说是不是?”
应承昭自知方才一上来就对殷澄练盖棺定论有些心虚,也不敢反驳什么。
画十三被宣王这么一夸,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地投向这个不知不觉已经当众露过几次脸的胎记公子身上,也包括人群末尾的京墨。不同的是,京墨的一双秋波里盛着的是欣慰和为他高兴的欢喜。而这次,看向画十三的,终于也有那位自始至终不曾正面画十三的女史官,两个人四目相对,望穿整整十年岁月,一时皆恍了神。
“天瑜,你们,认识?”宣王似乎感觉到二人的神色稍有一丝异样,一时众人皆等待着这两个人的答复。
画十三顿时敛回了目光,定了定神,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遥遥相望的秀眉浅蹙、秋水微澜的京墨身上,她也同样等着他答复,他与关天瑜是否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