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省,海东化工设备厂厂长办公室。
小秘书敲了敲门,进来通报道:“马厂长,李处长和他说的那个人到了,请他们进来吗?”
正在大办公桌前埋头看着知音的厂长马伟祥抬起头来,似乎是想了一下小秘书说的是什么人,然后才点点头道:“嗯,请他们进来吧。”
小秘书应声出去,不一会便带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厂保卫处长李志伟,那是马伟祥的下属。另一个全身西服革履,腕子上戴着一块亮晶晶的卡西欧电子表,别笑,这年代里日本电子表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不亚于瑞士机械表,那也是身份的象征。
“马厂长,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从京城来的郭先生。”李志伟向马伟祥介绍道。
“哦,是郭先生啊,稀客稀客啊。”马伟祥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笑呵呵地伸出手去,向客人打着招呼。
那位郭先生矜持地笑着一边与马伟祥握手,一边自我介绍道:“在下郭培元,冒昧打搅马厂长的工作了。初次见面,这是一点小礼品,还请马厂长笑纳。”
说是小礼品,可郭培元拿出来的东西却一点也不小:装在精美包装盒里的一对电子表,可以清楚地看出分为男款和女款;一部索尼的walkman,这也是时下年轻人中最流行的装逼神器;一整套盒子上写满了日文的化妆品,马伟祥对这东西不了解,不过从旁边小秘书那震惊加艳羡的眼神里,马伟祥也能知道,这一定是非常贵而且非常招女人喜欢的东西。
“这怎么合适呢,这些东西太贵重了,我可不能收下。”马伟祥半真半假地推辞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对方一见面就送这么多的礼物,必是有所求的。当然,如果是在马伟祥职权范围内,而且不会带来什么麻烦的事情,马伟祥也不会拒绝帮对方一下,毕竟看在这么多礼品的份上嘛。
郭培元摆摆手,道:“马厂长不必客气,这只是一些日本朋友送我的小礼物罢了,在日本值不了多少钱的,倒是在咱们中国,算是物以稀为贵吧。”
说这话的时候,郭培元一脸都是得意之色,全然没有了在内田悠面前那种谦恭劲头。郭培元对于自己的定位是非常清楚的,自己就是抗战电影里的那种翻译官,对皇军是必须要恭敬的,但在国人面前,自己就可以抖抖威风了。当然,马伟祥是个国营大厂的厂长,郭培元在他面前不能太嚣张,但至少也能混个平等是不是?最起码,吃你个瓜还用得着花钱吗?
马伟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招呼着客人坐下。小秘书眼明手快地把那堆礼品接过去放到隐蔽地方去了,同时心里在盘算着,这么一大盒资生堂的化妆品,如果自己向厂长卖卖萌,厂长会不会一高兴就赏自己一小盒呢?嗯,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是要那个美容霜,还是要那支口红呢……马伟祥不认识那些日文,小秘书可是认识的,别看她连50音图都没见过,可不妨碍她曾把日本奢侈品都研究了个遍啊。
不提那头小秘书如何犯着花痴,这边郭培元在沙发上坐下之后,先给马伟祥和李志伟各发了一支日本烟,接着说道:“马厂长,我和李处长是多年的好朋友了,一直听说过马厂长的大名,却没机会来拜见,真是遗憾啊。”
“是啊是啊,我和老郭,呃,认识很久了。”李志伟在旁边尴尬地附和着,按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换算方法,他和郭培元已经认识六年了……,好吧,用人话说,他是前天才经人介绍认识了这位浑身散发着东洋气息的精神日本人,不过,用一见如故来形容他们的见面并不为过,因为一见面郭培元就送了他一只电子表加上两条日本烟,这让他立马就把郭培元当成了自己的挚交。
“郭先生这次到我们海化设来,有什么事情呢?”
马伟祥可没那么容易被忽悠住,什么久仰大名之类的,都是迷魂汤,以马伟祥的江湖,岂能被这样几句话糊弄住。
“哈哈,的确有一点小事,想麻烦一下马厂长。”郭培元讪笑着说道。
“什么小事?”
“我有一个朋友,想做一批设备,不知道海化设能不能接。”
“设备?”马伟祥的眉毛皱起来了。按一个叫什么科尔奈的外国人的说法,中国现在属于短缺经济,但这种短缺是相对的,电视、冰箱之类的轻工业品的确处于短缺状态,钢材、水泥这些原材料那就更是短缺得无与伦比。但化工设备的生产能力恰恰是过剩的,像海化设这种企业,这两年也一直都是开工不足,业务员哭着喊着求人家给点业务,哪有人拎着礼品上门送业务来的。
“你说的设备,是化工设备吗?”马伟祥问道。
“是的,200立米的球罐,10万大卡的压缩机,都是海化设能做的产品。”郭培元说道。
马伟祥更是诧异了,他看看李志伟,说道:“老李,郭先生介绍的这些业务,你没有跟生产处说说吗?”
“说了。”李志伟讷讷道,“生产处说,完全没问题,就是价格方面,郭先生觉得稍微高了一点点。”
马伟祥有点明白了,这估计是哪家乡镇企业要的设备,想走走关系,压压价格。国企一般是不会在价格上搞这些名堂的,因为设备的报价其实都是有规则的,材料费、工时费、利润等等,没太多的余地。不过,想到郭培元送的礼品,马伟祥决定,如果对方提出的价格要求不是太苛刻,那就答应他吧。现在找点业务这么难,打折销售也是允许的。
“郭先生,你能说具体一点吧,你觉得是哪方面的价格报得太高了?”马伟祥问道。
郭培元道:“我刚才说的200立米球罐,你们生产处报的价格是37万,这个价,我的客户觉得有点高了。”
“200的球罐,37万?”马伟祥一愣,“不会啊,这种球罐,看要求的压力是多少,材料不一样,工艺有些差异,价格肯定也不同。不过,就算是高压球罐,撑死了也就是20多万吧,怎么会给你报37万呢?”
“是啊,我也是这样说的。”郭培元愤愤地说道,“这不,我就请李处长帮忙引见,向马厂长你反映一下了嘛。”
“简直是乱弹琴!”马伟祥真有的些怒了。他刚才说一个球罐20多万,其实还留了余地的,生产处即使给人家报18万,企业依然有利润。在现在这种业务形势下,能够保本经营都不错了,有点利润更是意外之喜,哪里有把18万报成37万的道理,这不是生生地把业务往外推吗?
“郭先生,你等着,我这就给生产处打电话,问问情况。”马伟祥说着,便起身去拿电话。刚走到桌边,他忽然脑子一激灵,一个念头涌上来,不由回过头,盯着郭培元那满身洋装琢磨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郭先生,你说的那位朋友,是哪个单位的?”
“日本池谷制作所。”郭培元平静地说道。
娘西皮的狗汉奸!
马伟祥在心里骂了一句,他算是明白过来了,为什么这个郭培元要绕这么多的弯子,原来是替日本人办事来了。
马伟祥鄙视郭培元,倒不一定是因为他有多么爱国,或者多么仇日,这其实就是一种习惯性的鄙视。当你恨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办法从对方身上找毛病,然后作为鄙视的理由,比如说:你个矮子!你个死胖纸!你个文盲!你个年薪不到50万的low人!你个均订连10万都不到的死扑街……
郭培元从一进门,就给马伟祥形成了强大的压迫感,他那一身光鲜的打扮,加上很有一些海归范儿的作派,都让马伟祥觉得自己有点土鳖。但这一刻,马伟祥终于找回了自信:我土鳖怎么了,你个汉奸还在我面前得瑟!
心里这样想,马伟祥当然是不会说出来的。这年代崇洋是一种时尚,哈日哈美都不算个啥,从津巴布韦回来个华侨都能让市长亲自接待。马伟祥真要公开骂人是汉奸,人家还真不会当回事,我是汉奸我光荣,你想卖国还找不着买主呢!
“郭先生,你说的原来是这件事啊。”马伟祥回到了原来的位子上,淡淡地说道:“这件事可能你有些不太了解。出口设备的报价,和国内报价是不太一样的。你说的200立米的球罐,如果是给日本企业做代工,报价是有一套标准的。这套标准也不是我们海化设自己编的,是国家重装办统一规定的,我们也没办法。”
“我知道,生产处那边也是这样给我答复的。”郭培元道,“不过,马厂长,你觉得这个报价合理吗?我原来也在企业里呆过的,那时候我们厂一个工时定额才不到2块钱,现在就算工资水平高了一点,满打满算也就是3块钱吧?可你们是按8块8算的,这是不是有点太坑人了?”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