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微尘】2012年12月21日, 末日并没有来临。但奇怪的是, 好像平安度过了所谓的“末日”之后,我的前半生也随着那个“末日传说”而全部掀篇了, 等着我的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守望尘土】所以, 之后的几年…你生活的好吗?
【一粒微尘】之后, 很好啊。
杯子里的牛奶已经见了底, 只剩下白色浓稠的液体挂在杯壁上, 缓缓滑下。林微尘没怎么犹豫, 飞快敲击着键盘,打下一行字。
【一粒微尘】之后我在国外发生的事,你大概都是知道的。话说回来, 我们好像就是在12年冬天认识的吧?
对方回的也快。
【守望尘土】嗯, 12月21日,世界末日。
林微尘望着那个日期, 微微一怔, 笑了。
【一粒微尘】你记这么清楚,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咱俩什么纪念日呢!
点击发送,之后屏幕那端的人却突然沉默了。林微尘想了想, 也许是上面这句话过于轻浮,给对方留下了不好印象。不过经过几年的相处下来, 他又感觉对方不是这种开不起玩笑的人。
【一粒微尘】在?
【一粒微尘】你还在吗?
【一粒微尘】你是不是有事?那改天再聊罢, 挥挥~
又等了一会儿, 确定对方不会回答了, 林微尘才合上电脑揉揉发酸的眼眶, 爬上床蹬掉鞋子缩进了被窝。
对于【守望尘土】能一下说出两人在网上认识的日期,林微尘有些意外,因为除非是过分亲密的关系,否则谁会刻意去记忆一个无关紧要的与陌生人相识的日期啊。
刚才那人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说实话,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具体如何林微尘也说不清,他只知道,今天包饺子大赛,南宫城喂给他的那个夹着大白兔奶糖的幸运饺子真的很甜,甜到以至于他刚才刷了牙、喝了水、灌了一杯牛奶,现在躺着床上,从嘴里到心里依旧全都是甜的。
南宫城那小子心里究竟有多少花花肠子,怎么就想到把大白兔奶糖包进去呢?28岁的男人明明已经很成熟了,怎么还像8岁的幼稚鬼一样做些傻乎乎的事呢?
林微尘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
彼时,电脑屏幕的另一端,西雅图某商业街区的写字楼内,男人望着蓝色背景的聊天框上一行【你记这么清楚,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咱俩什么纪念日呢!】,慢慢红了眼眶,终于有泪水溢出来,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是纪念日…是我找到你的日子,阿尘…”季尧低声道,压在鼠标上的手指,根根骨节分明,瘦而苍白。
2012年秋,季氏的新产品研发到了瓶颈期,技术部总监带头加班加点搞科研创新,依旧毫无进展。那段时间季尧的病情出现恶化,不得不住院修养,因为科研压力大,住院期间他仍坚持抱着笔记本办公。也是在无意间查找国际上有关制冷剂的最新研究成果时,在网上发现了几篇技术帖子,有一位叫【一粒微尘】的层主给出的数据以及提供的几篇论文都很有参考价值,引起了季尧的注意。
不过,真正让季尧心头一震的是【一粒微尘】这个ID。林微尘曾经的QQ账号就叫“一粒微尘”,只是他出国后,季尧好友列表单独分组里的这个账号,始终是灰色状态,再也没有亮过。
也许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上苍的安排未必全部是最好,但一定是最合理。
遇到【一粒微尘】,之后发私信请教,对方热心作答,季氏突破瓶颈,他感激道谢。做这些时,季尧都没有向对方挑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自己是一家空调公司的小设计员。对方毫不设防,说以后有困难还可以找他,他是学这个专业的,目前在美国华盛顿大学读硕士,在能力之余一定会全力帮助。季尧提出两人互相加私信好友,之后一切顺理成章。
那时,季尧想加好友,是真的要加好友,以备日后有需要求助。然而,也许是处于养病期间太过无聊,他偶尔在专业之余会忍不住主动与对方说一些生活之中的小事。可以看出,对方的学习生活应该很忙,他很少有上线的时间,但只要上线,都会耐心回复季尧的消息。季尧发现,虽然很多方面两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都不一样,可对方给他的感觉却很熟悉,一种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识。
季尧会与【一粒微尘】说起小白,然后发现对方也超级喜欢小狗。他一时兴起将小白的照片发送过去,看到对方回复【很久以前,我也养过一只和它很像的狗】时,他愣了一下,突然心跳得很快。
季尧以为自己一定是魔怔了,想念一个人发了疯,才会随随便便就能从网上认识的陌生人身上捕捉到林微尘的影子。就像他走在大街上,随随便便看到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的背影,都能站在原地出神良久一样。
这是魔障,他一辈子逃不开的魔障。
季尧点开【一粒微尘】的个人界面,鼠标在“解除好友”的红色图标上停顿良久,最终却没舍得按下“确定”。那时,他在自己心中听到了一声长叹,他可悲的发现,自己甘愿自欺欺人,甘愿饮鸩止渴,甘愿把一个陌生人当做幻影,以幻致幻,像瘾|君子一样吸食着短暂的安慰,不愿清醒。
他合上电脑,叫了叶知秋一起去如荼,点了几瓶酒,一醉方休。彼时,叶家老爷子爱子心切,终究舍不得自己儿子为了一个男人而绝食,只好松口。叶知秋与封洛认识不到半年,火速闪婚,出国旅行结婚,也才刚回国不久。
李卫东有家有室有孩子,所以季尧三人没有叫他。封洛原本就是如荼的人,如今就算“嫁”出去,如荼也算是他半个娘家。三人开了一个包间,唱几首老歌,季尧看叶知秋小两口浓情蜜意,自己形单影只,又觉得自己不该跟叶知秋一起出来唱歌喝酒,简直是大错特错。
叶知秋还没被封洛一下掀翻|艹|得不知天高地厚,不分东西,还记得季尧如今的身子大不如前,烟酒不能多沾,好劝歹劝,拦着总算没让他喝得烂醉,只算微醺。
只是季尧酒精过敏,容易上头,喝醉时脸和眼睛都充血过多,红得可怕,眼中湿湿的,好像要沁出血来。
折腾到半夜,司机来接,回到别墅后季尧在床上歪了一小会儿,酒劲儿上来,胃里一阵翻涌,他将喝进去的几杯酒水吐了个干干净净,中间还夹着几道极细的血丝。
莫大姐端了醒酒汤给他,又清扫了地面,站在门边抹眼泪,她说:“孩子,你这是何苦呢?都两年了,什么事也都该过去了。”
季尧意识模糊,眯着眼睛看着门边站着的人,喊了一声“妈”,酒把他的嗓子灼的发哑,他半坐起身,搂着床边的女人,说:“妈,我想你,也想他…”
之后被莫大姐哄着睡着了,他有模糊的意识,对方的手小而温暖,掌心带着老茧,轻轻揉着他的头,还捏了他的耳垂,很像他妈妈,那个苦命的女人,才34岁就跳楼死了的女人。
第二天醒来,莫大姐已经做好了养胃的小米粥,她看到季尧时很紧张,有些不知所措地拿手抓着围裙。
季尧站在楼梯口,对她喊了一声“干妈”,吓得她一哆嗦,“先生,您别这么叫我…我老妈子,您是有钱人,可别…”
“没人对我这么好过,除了我妈。”季尧道,顿了顿,“除了他…”
莫大姐也就不说什么了,她“哎哎”地点着头,又抹了下眼角,“傻孩子,我要是真有你这么有出息的儿子,就好了。”
“云起在同济读硕士,很有出息了已经。”季尧笑了笑,“说起来,他明年该毕业了,让他毕业后去公司上班吧,先在基层干两个月,技术部副总监的位置还空着,有机会我来安排。”
萧云起,是莫大姐儿子的名字,他在同济大学读硕士,学的是制冷专业。九月份开学的时候,萧云起来过别墅一次找莫大姐,陪着她住了几天,季尧也因此见到了他,一个26岁,但看起来干干净净斯斯文文,也就23左右的青年。
早饭在莫大姐的道谢声中度过,季尧回到公司后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新产品的样品赶制以及性能测试,最后还要联系相关媒体进行发布会。
这一忙,又是大半个月。
也许是因为太忙,但更多的是有意逃避,那半月里,季尧一次都没有再登陆过那个论坛,更没有打开过私聊信息。
直到半月后,发布会结束,一阵忙碌后突然空闲下来,让他脑中空空,旋转不休的只有一个人的影子。瘾|君子终究没能戒掉销魂的毒|药,对于那份要命的假象,他甘之如饴。
打开电脑,登录账号,意外地收到了对方传来的离线消息。还是在十几天以前,他犹豫要不要删除好友那天。
【一粒微尘】两年前,初来美国之时,我想过在公寓养条小狗,但因为要上预科,忙起来时自己都顾不上,怕也顾不到它,于是就放弃了。
【一粒微尘】不过,房东太太倒是养了一只叫做但丁的波斯猫,那猫可娇贵了,性子也傲。
【一粒微尘】虽然没有狗,也没有猫,但我有大群的鸽子。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广场上,每到冬天都会有鸽子在晒太阳,吃路人撒的面包屑。我想起来小时候语文课本里,好像有人也这么去广场喂鸽子。
随着消息一起发来的,是两张照片。
一张是冬日午后,身穿鸦青色羽绒服的男子半蹲在地上,手里拿着面包屑在喂鸽子。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那个背影是刻在他脑海,刻在他心上的人。
那一刻,季尧的瞳孔蓦地放大,四周一片寂静,他只能听到自己快如擂鼓的心跳声,以及手指按下鼠标将图片放大的声音。
如果仅凭一个背影还不能确定,那么,再加上第二张照片里,抱着白色波斯猫的那只手,手腕上一块镶着碎钻班镂空的百达翡丽呢?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并非他神志不清产生错觉才将【一粒微尘】当成林微尘的幻影,而是,对方真的就是那个人。
“阿…阿尘……”季尧缓缓伸手,指腹在照片上抚了一遍又一遍。他心里有太多疑问,他想知道为什么明明在德国的人会跑去美国,想知道这两年对方过得如何。
可这些又好像都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看到林微尘了,而且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两个人分享了很多发生在身边的有趣的小事,有着比陌生人亲密很多层的交流。
经历了这么多,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重要的吗?没有了!如果有的话,就只剩了他想见那个人一面,很想。可他不敢,他怕自己一旦站在林微尘面前,面对活生生的人时,会再也狠不下心去放手。
季尧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医生给出的余生年限虽然还很长,可他冒不起这个险,他狠不下心把林微尘留在身边,然后让那个人亲眼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不知跟着担惊受怕,怕天黑没有天亮,更怕天亮等不到天黑,不知某个时刻,就是天人永隔。
要放弃一个深爱的人,真的很难,要放下那些爱,更难。季尧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打扰,在挚爱的那个人的生命中,当一个静默的旁观者,祝福者。
对方一句“我很好啊”,就已经给足了他勇气,让他把这场只有独白,永远也不可能有演员和观众的舞台剧,以特有的方式演下去。
这注定只是季尧一个人的一场戏。
繁华开幕,凄凉首场。
一曲未完,身为表演者,他却早已泣不成声。
然而,七年来,他忍得住不打扰,却忍不住不回应。
望着屏幕上接连弹出的消息:
【一粒微尘】在?
【一粒微尘】你还在吗?
【一粒微尘】你是不是有事?那改天再聊罢,挥挥~
明知对方也许只是随口一问,他却担心那句“你是不是有事”里也许包含着那么一点点心急,于是立刻予以回复,收回思绪,敲下几个字。
【守望尘土】我没事,刚才接了个电话,时间不早了快去睡吧,晚安。
按下发送,他才注意到,对方的头像——一只圆圆的白色猫头,已经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