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菲在电话里说,她只是去打了一盆水的功夫,回来却满屋仪器的报警声,南宫城的血压骤降,原因不明,被送去了急救室。
林微尘赶到医院的时候,南宫城还没出手术室,南菲等在门前,旁边还有几名身穿统一黑色西装的男人围着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宫岳毅。
“阿姨!小城怎么样了?”林微尘心急如焚,在医院长廊的另一端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外面的南菲,小跑了过来。
“进去有一会儿了,还不知道情况。”南菲红着眼眶道。
“没事的,之前小城的生命体征一直正常,所以不会出事的。”林微尘安慰对方,也安慰自己,才注意到守在南菲身旁揽着她的肩膀的男人。
林微尘唯一一次见宫岳毅是在美国时南宫城的公寓,而且那次见面双方都闹得很不愉快。时隔多月的第二次见面,林微尘在尴尬之余又有些忐忑,有种小媳妇见家长的错觉,而且明知家长对自己并不那么认可。
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路跑来变得急促的呼吸,他悄悄在背后蹭了蹭手心的薄汗,才伸出手,礼
貌地道:“叔叔。”本来他是想微笑着打招呼的,但现在南宫城吉凶未卜,他笑不出来。
宫岳毅垂眸睥了林微尘的手一眼,没有去接,只“嗯”了一声,淡淡道:“这些天照顾他,辛苦你了。不过,他变成这样跟你也脱不开关系,所以…你照顾他也是应该的。”
“……”林微尘把手收回,道:“我想您误会了,我照顾他不是因为觉得小城是为我受伤而感到愧疚或者其他什…”
“我知道。”宫岳毅一抬手,没让林微尘把话说下去,道:“所以…等他出院,你搬到家里去吧。”
“!”林微尘一愣,短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木讷道:“您的意思是…”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宫岳毅淡淡道,依旧没什么表情。
南菲扯了下他的袖角,怨愤地小声喊着:“老宫!你怎么能答应他和城城的事儿呢?”
“我知道你不待见。”宫岳毅轻轻拍了拍南菲的手背,叹了口气,“我也不待见。可是能怎么办呢?咱家孩子喜欢…以后啊,你要是觉得碍眼,就多出去打打麻将,眼不见心不烦好了。”
“你说什么呢?我再怎么也不会烦自己儿子啊。”南菲委屈道,挽着宫岳毅的胳膊,扫了林微尘一眼。
其实,她对林微尘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厌恶。让她无法接受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儿子要和男人“搞|基”,更多的则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宝贝儿子竟然为了一个在她看起来不相干的男人而只身跑到国外受苦,一去就是整整七年。
试问,那个当妈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时常陪在身边?又有哪个当妈的看到自家儿子为了外人险些丧命而不心疼,不去怨恨排斥那个“罪魁祸首”?
可这些日子,林微尘的付出她都看在眼中,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不是电视剧中那些心如蛇蝎的毒妇,脱去光鲜亮丽的外衣后,她只是一名疼爱自己儿子的平凡女人。时间久了,她会心疼南宫城,自然也会心疼林微尘。
既然一家之主都这样说了,南菲便顺着台阶往下爬,道:“最好城城没事,不然我依然不会原谅你。”
“小城一定会没事的!”林微尘道,终于得到南宫城父母的认可,他心中的沉重稍微放下去了一些。
这时,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最先出来,后面是被一圈小护士簇拥着的手推担架车。
“城城!”南菲第一时间扑上去。
林微尘则与宫岳毅一起走向医生,他问:“小城现在怎么样,为什么会突然血压降低?”
“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至于为什么会血压下降…”医生让小护士先送南宫城回病房,转身道:“你跟我去一下办公室。”
“坐。”医生指着沙发道。
林微尘垂手规规矩矩地站着,道:“我站着吧还是,您有话直说就好。”
林微尘不愿意坐,医生也不勉强,他拿出南宫城新拍摄的脑ct图片,指着一块极小的阴影区域道:“这是病人的脑CT显影,上次车祸造成颅内出血,虽然手术取出了一部分淤血,但仍有部分血块残留。这次血压降低,与脑出血后血管中枢的自我调节有关。”
“血块?”林微尘一愣,道:“医生,之前也拍过几次脑CT,当时您并没有说他颅内有血块残留啊。”
“那时只能看到极淡的阴影区域,专家组经讨论,认为影响不大,可以通过药物干涉,让淤血被重新吸收,于是没有重点对你说。这次的显影较上次清晰,可以明显看到血块了。”
“所以,您的意思是,如果这次小城没有血压骤降的话,您会继续隐瞒他颅内有血块压迫的事实?”林微尘心中升起一股怒气,但还是很有修养的克制住了。
“……”医生歉然道:“抱歉,这是我们院方的失误。”
“……”林微尘并非得理不饶人,缓缓舒了口气,他稳定情绪,道:“淤血如果一直无法消除的话,对他以后的生活会有影响吗?”
医生道:“目前看来,对病人的生命体征并无过多影响,这次血压骤降只是偶然,以后也许还会有类似情况,但只要发现及时不会危及生命。”
林微尘道:“那…他长时间昏迷不醒,会不会也与血块有关?”
“……”医生知道自己隐瞒在先,有些心虚地道:“有一定原因,但因为之前的ct影像太过模糊,当时专家组也不好做出判断,并非故意隐瞒,请您见谅。”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希望以后你们院方不要再犯这种低级错误。”林微尘道,有些后怕,“还好没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医生怎么说?”林微尘刚回到病房,南菲立刻问道。
“医生说小城颅内有小块淤血,不过问题不是太大。”林微尘道,尽量语气轻松,免得让这个已经战战兢兢的女人更加惶恐。
但南菲的脸色还是因为林微尘这句话而白了几分。
注意到宫岳毅和那些保镖不在房中,林微尘道:“叔叔已经回去了吗?”
“嗯。”南菲点头,“他奶奶的脑萎缩又严重了,现在谁也不认识,整天吵着见孙子。刚才又闹起来了,老宫…嗯,我是说他爸,回去应付了。可你说…城城现在这样,我们敢带她来医院吗?”
“奶奶…”林微尘蹙眉,想了想,道:“要不这样吧,抽时间我去看看奶奶,也算替小城尽尽孝心了。”
“……”南菲像是重新认识了林微尘,感激道:“谢谢。”
“!”习惯了对方的冷淡,现在南菲突然道谢,把林微尘唬了一跳。他腼腆地笑了笑,“您跟我客气什么啊。”
南菲也笑了,“我知道你是好…”
“嗡——”
林微尘的手机震了起来,来电显示,李卫东。
“阿姨,对不起哈,我去接个电话。”林微尘道,转身出了病房,走远一些按下接通键,道:“喂?卫东哥,怎么了,你们聚完餐了吗?”
“季尧突发右心衰竭,伴随急性大片肺梗,目前正在抢救,如果可以…你尽快来一趟医院吧。”李卫东道,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来晚了,我怕…”
“!”林微尘一滞,手机都掉在了地上。来不及跟南菲打招呼,他捡起手机拔腿就从安全通道往下跑。
叶知秋刚到“如荼”不久,就接到了李卫东的电话,着急忙慌往医院赶,与林微尘前后脚到达停车场。
林微尘下车还没来得及关车门,突然有人大力的扳住他的肩膀将他拖到一边,接着脸上狠狠挨了一拳,“呃!”踉跄了两步,他狠狠撞在了车上,牙龈被打出了血,口腔里满是血腥味儿。
叶知秋双目猩红,“你还有脸来医院,你来医院干什么?尧子现在就躺在手术室,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突然挨了一下,林微尘有一瞬的惊愕。然而,等他抬头看到怒不可遏的叶知秋时,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头,再也说不出来。用手背蹭去嘴角的血迹,林微尘站直了身子,不发一言地整理了凌乱的衣服,走过去把车门关好。
“你他妈跟谁装大爷呢?”林微尘的不反抗无疑更加激怒了叶知秋,他上前揪住林微尘的衣领,吼道:“说话!尧子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林微尘抬眸,直视着叶知秋的眼睛,“你让我说什么?祝他长命百岁万寿无疆吗?如果我说这些有用的话,我可以连说三天三夜。”
“……”叶知秋一愣,手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林微尘握住叶知秋的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如果你真的关心他,现在就不该在这里闹。我知道你怪我出国,从季尧朋友的立场上来说,你没有错。但是,我也没有错。”
“……”叶知秋“哼!”了一声,悻悻收手。他尚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也明白不能全怪林微尘,但心里就是憋着一股气,不吐不快。不待见地看了林微尘一眼,冷冷道:“算你还有良心,能来医院。还不快走?”
“怎么样,怎么样了?”叶知秋远远开始冲李卫东喊。
“你小点儿声,这里是医院。”李卫东皱眉,见林微尘来了,对他点点头,道:“来了。”
“季尧他…”
“还在抢救,突发心衰,这次比以前都要严重。”李卫东道,注意到林微尘嘴角带着一点点血迹,右边脸颊整个都是肿的,问:“你脸怎么了?”
林微尘摇头,“没事儿,不小心碰了一下。”
“咳吭!”叶知秋往上掀了下眼皮,有些心虚。
李卫东瞥了叶知秋一眼,猜出个八|九,道:“你怪小尘做什么,要不是你今天说的那些话刺激到季尧,他也许就不会…”
“那是怪我啊?”叶知秋瞪眼,“我可是为他好!”
“为他好?如果你为他好就不该说那些话!”李卫东怒道。
“什么话?”林微尘走的早,并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叶知秋把脸往墙边一偏,没好气道:“什么话也都跟你没关系。”
林微尘看向李卫东,轻轻“嗯?”了一下。
李卫东则是去看叶知秋,见对方心虚的迟迟不敢转过脸来,知他并非有意说出那些侮辱性的话,只是逞一时口快,便帮他隐瞒了过去,道:“没大事儿,现在只要尧子能平安,其它都不重要。”
并非林微尘天生敏|感,但两个人都这么明显遮遮掩掩的,他不用猜也知道了,于是也没再问。
没多久,南菲打来电话问他为什么从病房里出来这么久还没回去。
“那个…阿姨,我朋友这边出了点儿事。”林微尘道,“抱歉,我一着急就忘记跟您打招呼了。”
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他没有直说那个“朋友”是季尧。
“朋友?什么朋友,很着急的事吗?”南菲问:“那你晚上还有时间过来吗?”
“晚上…”林微尘看看时间,现在已经下午了,他为难道:“也许过不去了,对不起啊。”
“没事,没事,城城这边我一个人也能照顾过来的。”南菲的语气较以往都要温柔,又说了句“你先忙”就挂断了电话。
林微尘收起手机,就看到叶知秋冷冷注视着他,阴阳怪气道:“又打电话来催了,你还真是连一会儿都走不开啊,不过两边跑多累啊。”
“你干什么?”李卫东不悦地瞪他一眼,“小尘的私事,你管这么关管干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不管阿尧的。”林微尘坦然道。
“……”叶知秋张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结果被李卫东一扯袖子住嘴了。
三个人在手术室门前等了足足三个小时,上方的“手术中”三个字才终于暗了下来。没过多久,医生护士推了季尧出来。
“没盖白布,阿弥陀佛!”叶知秋从凳子上一下弹了起来。
“季尧!”林微尘上前帮着去推担架,那人挂着点滴接着氧气管,人事不省。
李卫东是三人中最淡定的一个,他问主治医生,“张主任,季尧的情况怎么样?”
“……”心外科的张主任无奈地对李卫东摇了摇头,“李主任,我们已经尽力了。虽然这次手术还算成功,让病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这次的情况十分不容乐观,除非是能找到合适配型的心脏,接受移植。但即使做心脏移植手术,成功的几率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
“……”大学时期,李卫东的主攻方向虽然不是心外科,但出于对职业的热爱,他对这方面也有很深刻的了解,知道张主任说的都对。若是普通病人,他一定会与张主任一样,劝家属“节哀顺民”,送季尧“一路好走”。
然而,事实则是,季尧是他最好的朋友。
此时,李卫东终于对患者家属听到“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这句话后的绝望感同身受,内心是如此煎熬,如此抗拒。
“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李卫东道:“如果不移植,采取保守治疗呢?”
“保守治疗的话,也许撑不过半年。”张主任道:“李主任,你也是学医的,这一点应该清楚,所以…也别为难我们了。”
“好,好。”李卫东机械地点头,无比沉重地转身,跟上已经走出很远的林微尘等人。
安顿好季尧,林微尘回身问道:“医生怎么说?”怕李卫东再如之前一样隐瞒,他顿了顿,“都这个时候了,你也别再瞒我。他出车祸这事儿,你们联合起来瞒了我七年,难道还没有瞒够吗?”
“他…”李卫东犹豫着,欲言又止,止又语言,半天才道:“如果保守治疗,最多还有半年时间。”
“什么?!”
季尧昏迷了两天一夜,林微尘就在季尧床边守了两天一夜,不眠不休。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执着些什么,明明已经无数次决定放下,也明明已经放下,可当得知季尧如今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后,他还是再一次为了这个男人感到心痛。他知道,自己心痛的是在十年前那个将他视为珍宝捧在掌心呵护的人,同时也是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时期最纯最真的一段感情。
也许是中了“初恋情结”的魔咒,他看不得季尧过的不好。虽然车祸或者心肺衰竭并非是他所能控制的,但此时此刻,他却深深感到内疚。
林微尘想,或许叶知秋说的对,季尧落得如今,自己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这两天一夜,林微尘坐在病床前想了很多,有关于季尧的,也有关于南宫城的。太多太多,他都割舍不下。浑浑噩噩,枯坐在病房这窄小的四方天地,与外界断了一切联系,整个人也好像突然之间憔悴下去,萎靡不振。
林微尘的憔悴与失魂落魄,连叶知秋都有些瞧不下去了,他轻轻撞了一下林微尘的肩膀,问:“你没事吧,要不就去休息休息,都坐了两天了。我是想让你尽量照顾下尧子的感受,但也没想把你累成这样啊?”
“没事,我不累。”林微尘的视线落在季尧苍白的脸上,双眼却毫无神采。
“得,当我没说。”叶知秋道,把手中的快餐杯放下,道:“您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我走了。”
林微尘机械地捧起快餐杯,倒出一碗鸡汤,一勺一勺的喂给季尧。
“……”季尧不肯去接,昏迷之中嘴唇微动,唤着什么。
林微尘搁下碗,将耳朵凑上去。
“阿尘…”季尧轻喃,有液体从他眼角溢出,落入鬓角。
林微尘看到,不知何时,季尧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一根一根宛若尖锐的芒刺,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在。”林微尘轻声道,“你想说什么,我听着。”
“对,对不起…”季尧或许已经醒了,只是未睁开眼睛而已。林微尘的耳廓几乎贴上了他的唇瓣,听他断断续续说着:“对不起…”
“别说了,我不怪你,不怪你了。”林微尘道。
“阿尘,你留给我的…遗书,我…我看到了…”季尧的声音有了哭腔,“我不知道那两年,你都是靠着那一点点回忆才撑下去的…我几乎快忘了,原来…我曾经对你,那么好…”
“是啊,以前的季尧,对林微尘最好了。”林微尘含泪道,“以后再也没有另一个人,会对他那么好。即使有,也不会是季尧了…”
“我…我好后悔…阿尘,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是在后悔…”季尧的声音小了下去,似乎又睡沉了。
林微尘眼眶泛红,刚要直起身,又听到季尧极轻的声音——
“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回不去了?”
林微尘终于忍不住,任盛满眼眶的泪水溢了出来,“放下吧,别再折磨自己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