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官家客船在飘着细雨和雪粒的早晨离开码头,沿着运河南下。.v.Om
桃叶县进省城客船每十天仅有一趟,这是今年最后一班船次。
皮兴扬看着沉重的铁锚离开水面,船身逶迤出港的瞬间,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变得轻松起来。来时路上姨妈紧锁眉头一声不吭,他很担心她会突然间变卦说不走了。那自己这些天来所做的努力将是猴子捞月亮的结果,前功尽弃、无功而返。其实他自上船就没露头,因为他看见田文静和小翠站在龙家送行人众不远处一支灯柱下,他假装没看见,躲进船舱再没出来。他最担心田文静冲出来当着表妹和自己说出亲热的话来,所以他不敢露面,更不敢朝岸上睃一眼。皮兴扬心想自己没和她说回城的具体日子,她怎么就知道得这么具体,一定是问了鲶鱼头。
船逶迤出港驶入航道,码头送行人的面孔慢慢模糊时,他才将悬在半空沉重如铁锚的心搁下了。
龙娇娇上船后,目光一直不停在岸上寻找。大铁锚被绞上船头,她的心随船身一起沉浮。天路哥知道自己去省城的,也知道动身日期,可是怎么不见他来呢?他说好要来送她的,不会是路上出什么事吧?还是有什么别的事缠住了?龙娇娇胡思乱想着,一颗心不由“砰砰”乱跳,整个人显得心神不宁、魂不守舍,神情有几分不畅快,有几分担忧。
茉莉陪在她身边,知道小姐心里想什么,也在替她焦急。只到客船如一条肥硕的鲤鱼轻摆着身子游出港,也没见倪天路的影子。
“小姐,倪大哥一定是因家中有事才不能来送小姐的,要不然倪大哥不会不来的,他是守信用的人,我也知道他心里装着你。”茉莉轻轻耳语道,她前天听到小姐和倪天路说的悄悄话。
龙娇娇莞尔一笑说:“你小丫头懂得些啥?不要胡说。”她嘴上虽如此说,脸上已经现出几分羞涩。
她突然对这次省城之行后悔起来,甚至有一种要立即下船的冲动。可是,当她看到年迈父母慈祥的面容时,又暗暗告诫自己不要任性和冲动,出门在外不同于在家中可以使小性子撒娇,如果让人知道是因为天路才半途退缩,将来传开了太难为情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父母亲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她暗暗吸了口气,收敛心神,不让目光往岸上送行的人群中瞅。
雨,细小绵密,形成雨雾悬浮于河面上,加上河面升腾一缕淡淡的水蒸气,使整过河道笼罩在烟雾中,如一层薄纱上接高天,下垂碧水,渺渺苍茫。惟闻细如白沙糖的雪粒落在舱顶和升起的船帆上,发出微风掠过芦梢的沙沙声。落进水里,水面眨着鱼眼般的涟漪。
帆借风撑圆了肚皮,船头撞破雨雾,两侧黝黑湿润的岸影往后舒展。
丁香则显得很兴奋,她放下行礼在船上不安份地四处走动,也不管老爷太太高不高兴。她不是对船感兴趣,而是对这次出行,正如她自己所说:长了这么大连桃叶县城也没去过,如今要去省城,无法克制内心的欣喜与亢奋。
“茉莉,你快来看呀,这雾浓得好似浆汁一般,船在雾中走,犹如进入仙境。”丁香如此惊诧,让稀稀拉拉十几位船客尽皆走出舱,立在船舷两侧,伸头往河道和两岸上看。
这是一艘四樯船,其实是由两艘三樯渔船并排连体而成,经过改装,去掉两樯,仅留一枝主樯,然后将船四周用木板围起一人多高,篷顶也用木板封住,用于挡风遮雨。四周各开一面小窗用于透风观景,左右有两扇门便于旅客出入,这样隔成前后两个客舱。前舱内摆放几排坐位,是给短途客人坐的。靠近驾驶舱是后舱,是从桃叶县到省城终点的客人预备的,有几张床,要比前舱贵几块大洋。
船身两侧用白漆写着斗大的字:“桃客002”。为了防止水盗打劫客船,警察局给船上配备三名带枪警察随船守卫。
这几张船票是鲶鱼头拎着大洋托城里的几个小混混去打点,想不到七拐八弯竟然找到县长家里。鲶鱼头告诉县长,省商会会长的大公子来桃叶县考察,想在桃叶县开办工厂,如今考察完了要回省城,请县长安排几张船票。县长一听是省商会会长的大公子,来头不小,又见来人为弄几张船票竟送来上百大洋的大礼,心知不会假,立即召来航运局长,亲自交待了客人的重要,要重点保护。所以,龙家连仆人一行六人这次进省城前前后后都已经让皮兴扬打点好了。上船后皮兴扬又给船长、警察和管理客舱每人塞了几块大洋,所以他们一上船便直接进入贵宾舱,虽不是很宽敞,但每个人都有二尺宽床铺或坐或躺,路途没那么辛苦。舱内也摆放了取暖的碳炉子,炉子上坐着一把大铜壶,壶嘴里正往外喷着热气,舱内一点也不觉寒冷。
船长和警察都知道这趟船来了几位贵客,要搁平时,仅十几个散客完全可以取消这次航运。
年尾进城的人不多,前舱显得宽敞和冷清。有几名贩夫贩运几笼鸡鸭进城,鸡鸭在窄小的笼子里被迫发出挣扎和骚动。这些都是小本经营的小商贩,途经高邮、宝应、扬州、镇江、等城市便下船了。他们似乎也看出龙家这几个人不同于一般庄户人家,从衣着打扮也能看出是有钱商户。
皮兴扬一直关注表妹的情绪变化,每当她向码头张望,心中都会生出些许担心;一是担心半路杀出程咬金,二是怕她心生变化。当船出了港湾进入河道,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此时看表妹,心中越发爱恋。只见她一头黑发盘顶,眉头深锁,鹅蛋脸上眼眸顾盼流动清澈见底的光晕,面容温柔红润显着几分慵懒,有着说不出来的美;由于心事锁在心头,红唇紧抿,将挺直的鼻梁微微绷紧了,显着几分冷漠,几分焦虑;银色披肩罩在裘皮外套上,全身上下显得愈加高贵,任何男人看了都无法再将目光移开,皮兴扬早已经看呆了。
“表妹,舱外风大水气湿重,小心被吹感冒了。”皮兴扬小心的劝说龙娇娇回舱内。
“谢谢表哥关心,我没事。”龙娇娇对表哥微微一笑,算是致谢。
她对表哥心存几分感激,虽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并没有多少亲情,但经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些事,觉得表哥外表单薄,略显瘦消,但他热情勇敢,颇有几分男子汉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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