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五月,榴花正盛。
梁国太后姜氏一大早便命随侍李宫人给各宫女眷送些石榴花去。
李宫人领旨携花出万和宫,走长宁门自北往南经贤禧宫、贤乐宫、贤明宫、贤安宫不到一刻钟便回宫复命了。
姜氏刚在花园练完薛御医给编的强身健体拳,此刻正坐在鸾榻上由两名宫女帮着擦拭额头的虚汗,见李宫人回来便笑意问道“怎么这会功夫就都送到了?”
李宫人立在一旁掖手笑道“太后还不知这宫中年轻女眷统共就那四位吗?老奴就是在各宫偷懒吃茶也挨不过晌午。”
太后听毕眉头一皱,刚拿起的杨枝甘露还没送到嘴边又放回了案上。她并非苛责李宫人这有些冒犯的口气,儿时玩伴随侍宫中多年,这般语气她早已寻常。只是这话刚好戳中她的心结。
梁国国主熊恪太后姜氏难产所生独子,二十二岁执掌国玺,二十四岁匡正朝纲,二十八岁灭北方强国大绥可谓英雄少年。只一件事令姜氏胜为忧心,多年来后宫凋敝,熊恪从不纳妃,目下,除了皇后傅氏是先帝遗诏所立,其它三位妃嫔皆是姜氏自作主张从国中重臣府上选出的才貌咸备的女子,可几年下来,熊恪却从未宠幸过任何一位,以致后宫如同虚设,皇嗣更是无从谈起。姜氏每每提及此事都如梗在喉有苦难言。
今日又被勾起这道茬,她难免愁上心来,急忙遣走左右宫女内臣,独留心腹李宫人在近前,还未等姜氏开口李宫人已先禀道“东阁的那位已经回话了愿意尊从太后圣意留在内宫,老奴已经遣了自家侄女素秋前去开导,大概她也定下心来不再寻死觅活了“
姜氏轻抿了一下嘴角道“你料想她有几分真心?当初都当她死了,谁曾想她竟跑到这大绥内廷来做了陈朔的妃子。若不是想着恪儿的心病怕是由她引的,本宫真是恨不得亲手剖了她的皮,哪还用现在费这么大的周章生怕她寻了死。”
李宫人轻叹一声道“太后做什么自是为君上好,可是上回她那一刀下去险些要了君上的命,您就不怕她再害君上一次?”略顿了下,又道“况且君上早就以为她死了,咱们也不知道他心中对她是个什么想法,上次你命老奴找了个和那女人样貌相似的去服侍君上,他可是直接命人杖毙了。这回把真的送去怕是也不见得会被留下。”
姜氏一边听着,一边歪着身子往鸾榻上靠了靠正色道“你不是已经找到她那孤留于世的弟弟吗?有了他就抓住了她的七寸,她有什么胆子再害我恪儿,如若是恪儿真不愿留她,就让恪儿自己了结了她,也算报了那贱人当初谋害之仇”
李宫人点头笑赞姜氏想的周全。
梁国皇宫内外三层,一百八十座宫殿,三百六十重阁楼,六百二十座亭台,大小宫门无数。两个人若想见面,刻意时只嫌路远,不刻意时怕是见也难见。瑾瑜在这皇宫内城呆了许久,熊恪却从不曾发现她的存在。
她不是没有去见过他,他刚攻下大绥带兵冲入内宫时,她远远的站在闻鼓楼上看见他身披银色夔龙甲手执长戟一路斩杀,虽只是一个远远的身影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却不难想象当年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隆庆王,如今御马天下会是怎样一番不同的气度。
后来被姜氏幽禁在东阁里,虽终日不得外出,却能偶尔听见熊恪车驾经过的声音,每当此时她抄经握笔的手都要轻抖一下,落笔总觉慌乱。心也是突突的狂跳。
前日,御驾经过东阁天降急雨。雨大风急,熊恪只乘一顶凉轿不便前行。前后只有东阁一处可避雨,掌事太监命人打开大门。
瑾瑜原本坐在蒲团上抄写经书,突然听到外面唱官吆喝“圣驾到,闲人回避”。她惶恐无措的将纸墨笔砚倾覆一地。
丫鬟素秋见来的是今上也是吓得不轻,慌乱中不知将瑾瑜往哪里藏好。只得把她往床上推,边拉床幔边嘱咐道“小娘子看在素秋服侍还算尽心的份上可不要出声,您虽看淡生死素秋却还年轻,此刻若被今上发现您在此,小的活不活先不说,怕是太后也要受牵连,阖宫上下都不得安宁了。”说罢便将被子罩在瑾瑜身上,拉拢床幔转身跑去迎驾了。
瑾瑜躲在被子里身子蜷着,双手抱在胸前却还抖的厉害。只听见匆匆入内的脚步声,素秋伏地恭请圣安。
“这阁里住着什么人?”隔着被子瑾瑜还是一下子听出了他的声音,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他的记忆早该模糊,却没想到模糊的只是她被泪水浸湿的双眼,记忆这种的东西,因为时常惦记越遥远的反倒越清晰。
“禀圣上这阁里住着的是前朝一位老娘娘,太后见她素爱礼佛,宫外又无亲戚便从旧城郢都带来新宫。因为得了咳痨不便出来见驾,特命奴婢出来迎驾,望圣上恕罪”素秋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既是前朝的娘娘寡人怎么没听太后说起过?是哪位娘娘?”他的声音又近了些。
素秋谨慎答道“奴婢只管叫陈老娘娘其他的也不是很清楚。”
熊恪只是轻“哦”一声,双手负在背后立在一簇开的正盛的白花面前,面上神情有些异样,声音冷冽道“这花是谁种的?”
“这是奴婢闲来种着玩的。”素秋并不知道君上为何突然对这花有了兴趣,只得胡诌道。
“你是哪里得的种子?胡乱种是怎么个种法?”熊恪清冷平静的语气问道,像是无聊找话随便问问。
素秋见他忘记了床上躺着的那位,只关心起花来便松了口气,从容应道“种子是从司苑监找来的,不过是春耕秋实。勤施肥种起来倒不麻烦”
熊恪听完神情突转,一脚向素秋肩上踹去“胆大包天的狗奴才,把寡人当黄头小儿来哄骗。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花?”
素秋吓的额头已经浸出汗来,慌忙道:“奴婢不知”
熊恪怒气更盛,连连呵斥道“连是什么花都不知道,就敢在这张狂,这玉蕊长于南海极热之地,与那天山雪莲一南一北都属十分稀罕的物种,那司苑监就是有,怎么会让你个没有品阶的宫女要了去?朕从前在南边旧宫百般呵护也未见能养活一株,你胡乱种便养成这样,信口胡言倒是胆壮的很。”
素秋被喘的肩膀几乎脱了臼,却一点也不敢顾及,比起丢掉性命这点伤实在没什么要紧。她伏地磕头连连求饶道“圣上英明奴婢只是一时夸口,奴婢见识浅薄在圣上面前现了行,还请圣上饶奴婢不死”
熊恪一掌掀翻花盆厉声呵道,“你倒还有脸求饶。说,这花哪来的?朕早就下令阖宫上下不准再种此花,是谁这么大胆子还敢把花种在这?”素秋吓得在地上抖抖索索,牙齿颤的咯咯作响,楞不敢再说话。
瑾瑜几乎要沉不住气从床上坐起来,她当然知道这花的来历。她还记得熊恪当初送她种子,说好花开之日就要娶她过门,结果他却娶了别人。如今他倒还拿这花来出气。恐怕在瑾瑜心里对他唯一一点美好的记忆,就只剩下这一盆玉蕊了,他却还亲手将它打碎,他恨她,已经到了要把所有美好都毁掉的地步,其实,她也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