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巾之乱的根源是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有人说,这是五行更替,汉家火德已衰,当有土德取而代之。
相信这种说法的人很多。几十年前,就有人声称自己身负土德,当代汉而立,各种谶言层出不穷。
黄巾之黄,也可以理解成土德之黄。
但很多人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一点,五德轮回这种事只有士大夫才关心,普通百姓根本不在乎谁坐天下。
他们更关心能不能吃饱饭。
黄巾军就是一群没饭吃的流民,而流民的根源是兼并。
兼并的问题一直存在,士大夫们也清楚,但他们成功的将矛盾引向了朝廷。是皇帝昏庸,重用宦官,横征暴敛,这才引起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诸如此类。
直言问题的根源是兼并,而兼并的主力是各地豪强的清醒之人不是没有,但这样的人声音太弱,很容易淹没在汹涌的舆论之中。
毛玠就是一个清醒之人,但他更清楚,度田会触及太多人的利益,阻力太大,无法推行。
朝廷想过度田,光武皇帝在位时就推行过度田,也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后来还是不了了之,并没能从根本上改变问题。
黄巾八方俱起,声势浩大,结果如何?不到一年就被平定了。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朝廷与黄巾合流,结果又会怎么样。
现在,这个问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朝廷要度田,无数百姓也想度田,反对度田的只有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世家、豪强。
毛玠立刻意识到,按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度田还真有成功的可能,而且这个可能性很大。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毛玠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冷汗却一阵接着一阵。
他觉得这事太荒谬了,荒谬得让人无法相信。
黄猗看到了他们,讲完一段后,走了过来。
“程公,这是……”
程昱凑在黄猗耳边,说了几句,拍拍黄猗的肩膀,带着人匆匆走了。
黄猗走到毛玠面前,伸手在毛玠面前晃了晃。
毛玠回过神来,顾不得黄猗手上的泥,一把抓住黄猗的手臂。“子美,你究竟想干什么?非要将梁国弄乱,好出兵平叛才满意吗?”
“谁要叛乱?”黄猗笑嘻嘻地反问道。
“……”
黄猗哈哈一笑,走到堤边的浅水中,清洗身上的泥垢。毛玠站在一旁,看着形容粗鄙,却透着从容的黄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突然之间,毛玠下了决心。
“子美,我不等秋收了,我现在就去长安。”
黄猗愣了一下,转过头,看了毛玠一眼。“为何?”
“我想早一天弄清天子的心思,再这么下去,我睡不着。”
黄猗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这样也好,能解答你心中疑问的人,或许只有天子。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我准备一封荐书,你到了长安之后,可以直接去找蔡令史,她会安排你见驾。”
“好。”毛玠难得的没有推辞,一口答应。
——
河东,文秀书坊。
荀彧、荀谌并肩而立,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上神情却大相径庭。
“原来……书是这么印的?”荀谌拿着一页刚刚印好,墨还没干透的书页,目瞪口呆。
他一直很好奇河东的这些书是怎么印出来的,如今亲眼看到了,才知道是哪些简单,和拓碑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你不要觉得很简单。”荀彧面带微笑。“这里面有多少问题要解决,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也许每一个问题都微不足道,可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集合起来,才有一部书的出现。”
荀彧顿了顿,又道:“就像那些耕种自己土地虽然的农士,看似只比佃民多花了一点力气,产量却能超出好几成。”
荀谌瞅了荀彧一眼,强作镇静地笑笑。“看你这得意的嘴脸。文若,谦受益,满招损。你虽然有些成就,却还是要谦虚谨慎,不可自满。”
“喏,兄长教训得是。”
“这书坊最初的想法真是天子提出来的?”
“你若不信,不妨去长安,当面问她。”
“她去长安做什么?”荀谌故作随意的问题,耳朵却不由自主的动了一下。他在河东这些天,已经见到了长安传来的邸报。稍一琢磨,就知道长安书坊用了一种更为快速的印书技术。
这也是他临行之前,一定要来书坊看一看的原因。
就眼前所见,他相信与长安书坊不同。
“兄长,这句话,你不该问,我也不该答。”
“那就不用答了。”荀谌放下书页,甩甩袖子。“也许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带我来这里。”
“这个可以看。”荀彧微微一笑。
“为何?”
“这已经不是最快的办法了,很快就会在各郡设立,你真想打听的话,并不难。”
荀谌心里一紧。他想了想,又问道:“文若,我回去之后,可能会守一郡,你说……”
荀彧坦然说道:“冀州也是大汉的冀州,冀州如果想设立书坊,当然可以。”
“当真?”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朝廷已有明诏,只是你没见到而已。回去我让你看一下,你就知道了。不过,就算你在冀州建了书坊,印出来的书也无法和文秀书坊相提并论。”
“这很难吗?”
“你试试就知道了。”荀彧拿起一页纸,轻轻晃了晃。“你看到的只是形,看不到的是神。形易似,神难学。兄长,有些东西,不是你在河东看几天就能看得懂的。”
荀谌瞅瞅荀彧,本想嘲讽几句,可是见荀彧脸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两人并肩走出了印坊,在廊下缓步而行。
“文若,你说,朝廷会如何处置冀州的事?”
“兄长是担心朝廷趁机进兵吧?”
“嗯。”
“那你大可不必。天子如果想用兵,去年就不会让袁绍离开彭城。既然下了诏书,将重心由征讨改为文治,就不仅会轻易改变。就算冀州不自量力,主动挑起事端,朝廷也没什么兴趣。”
荀谌有些惊讶。“天子有这般定力?”
荀彧笑笑。“天子虽年少,城府却极深。你若是有心,我建议你不必急着回去,去长安看看,正好听听太学论讲。兄长,我敢说,这次论讲的意义要比石渠阁、白虎观的会议更重要。身逢其时,错过未免太可惜了。”
“真的?”
“不瞒你说,我都在想着要不要以赴朝请的名义,去长安看一看呢。”
荀谌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荀彧。“你若是去,我便陪你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