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历字迹歪斜潦草,没有多少实质性内容,拼凑痕迹严重,给人种极力讨好却不知道往哪使劲的感觉。
一言概之,刻意、不真实,像语文考试阅读题的答案。
绯鸟把手中的简历递给风间越信,松开握着的笔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抬头看向数米外低着头的特立尼达·麦哲伦。
特立尼达·麦哲伦是男人的名字,那位首次进行环球航行但半道被人围殴干死导致没能拿全成就徽章的斐迪南·麦哲伦,打小就是他憧憬的英雄人物,受这位死了几百年的麦哲伦的事迹影响,他填报考志愿表的时候填了“我要成为麦哲伦一样的伟大人物”等中二话语,用洋洋洒洒的几十个英文单词描述了一下自己对先辈麦哲伦滔滔不绝的仰慕之情,并在数天后成功被一个叫做“大胡子麦哲伦啊嘿呦大学”的不入流社区大学录取,坚定不移地踏上成为社会闲散人员的光荣道路。
一年半后,特立尼达·麦哲伦因当众高喊法克鱿吊锤隔壁班女老师的第四个情人,被当地法院以噪音扰民罪罚掉了两年的生活费,顺利从社区大学毕业,次年,麦哲伦的父母吸毒过量被上帝接去一脚踹进地狱享福,之后数十年,他靠打零工和偷电瓶车艰难的还清了父母欠下的毒债,偶尔做鸭挣外快领领低保什么的还能多吃几顿好饭,生活虽不如意但过的还算如意,凑活凑活想来能活到五六七八十岁,平时稍微积点福攒攒钱,活到头去骨灰盒专卖店挑物件的时候,大抵还能摆出阔佬的姿态,给人种这糟老头很有故事的感觉。
然而,就喜欢逮着不幸者薅羊毛的“生活”,找上了特立尼达·麦哲伦,长期食用便宜的快餐食品令他患上了肥胖症,已经失去很多的特立尼达·麦哲伦这下连出卖劳动力和用十二点二厘米进出隧道的资格都没了,说来好笑,穷人得肥胖症得概率远比看似更应得病的富人高,也不知是啃下炸鸡汉堡的哪口没咬对,还是怎么着,总之麦哲伦很不幸地踩中了发胖基因的雷区,在短短几周内变成了一个兜里的钱只是体重千克数零头的胖子,变成了一个自暴自弃的胖子,变成了安德烈·齐卡提罗的忠实拥趸——但还是一个胖子。
觉醒身为神明时的零碎记忆和获得异常能力是近期发生的事,友爱社站在破坏者的立场简单利落地撕碎了他短暂的享福生活,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卑微的过去让他的手写下了讨好的话语,得而复失的自尊则令他始终低着头。
“麦哲伦先生。”绯鸟看着特立尼达·麦哲伦,“请把头抬起来。”
“好...好的。”
特立尼达·麦哲伦抬头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语回道,看向绯鸟,只是眼神躲闪,不敢和他对视。
谁知道友爱社派来“小姑娘”是不是真的小姑娘?说不定动起手来比门外那女的还猛!人不可貌相啊,被揍之前谁能想到一个胳膊腿加起来都没自己一只腿粗的女人,连魔法都不用就能一脚把人踹出十米远?
麦哲伦被龙玲兰井打出了心理阴影,见着友爱社的谁都发怵。
某种程度上来说,绯鸟还真不是他认为的“小姑娘”,因为,他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孩子。
不敢多看的麦哲伦,没有发现绯鸟隐约突起的喉结。
“你喜欢大海吗?”绯鸟发问。
麦哲伦简历的“梦想”一栏里,填着“想当海员”四个字,兴许是因为空出的空间很多,和上面几乎被写满格子的“长期规划和短期目标”相比,“想当海员”四个字格外的大,字迹工整度也有明显的改善和提升,
“喜欢,小时候很喜欢。”麦哲伦忙不迭回道,发觉自己的回答可能产生歧义,又急忙补充道:“现在也喜欢。”
“最喜欢哪片海域?原因是什么?”绯鸟发问,稍显咄咄逼人的话语内容被他润色的平易近人。
风间越信和唐蒲锦兰暂时把视线从麦哲伦身上移开,讶异地看向绯鸟线条柔和的侧脸,她们头一次发现,他认真说出的话似乎带着种相当特别的亲和力,或者说,感染力。
莫非,他是个天生的演说家?
胆怯害羞的绯鸟,难不成会变成那种对着黑压压的大片人头都能激情大吼的人?完全没法想象那个样子的绯鸟,哪有画风突变到这种程度的角色啊!
两人脑补之际,麦哲伦咽了口唾沫,搭在椅子上的手不由得扣弄了几下,嘴中说道:“最喜欢的...最喜欢的...”
绯鸟瞧见麦哲伦似乎还是很紧张,和声细语地安慰道:“还有四分多钟,别着急。”
话音刚落,麦哲伦果断回道:“太平洋和北冰洋!”
开什么玩笑啊,居然就剩四分多钟的表现时间了?绝不能浪费这个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别紧张,麦哲伦,你是最胖的!
麦哲伦在心底如此鼓励自己。
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起的是反效果的绯鸟,点了点头,笑容和煦,问出下一个问题:“你认为你的异常能力能不能改变你的命运?”
异常能力?麦哲伦听到这四个字马上摇了摇头,傻子都知道该怎么说,“踏踏实实地努力工作才能改变命运。”
他说的很是激昂,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绯鸟脸上的笑容却收敛了些许,“你真这么想?”
麦哲伦心中一紧,猜到面试官估计是看出点什么来了,一合计,打算装的自然点用理所当然的样子再说一遍,好骗过面试官,而想到眼神接触四目相对说不定会增加话语的可信度,躲躲闪闪不大可能取信于人,便大着胆子掰直视线看向一直盯着他看的绯鸟的双眸。
于是,一双纯洁无垢,似有哀愁,又隐约透着股怜悯和同情之意的黝黑眼眸,完整地出现在麦哲伦眼前。
他顿了一下,嘴巴一开一合,却没有声音发出。
要虚伪到什么程度,才能欺骗倒映在那双澄澈眼眸中的自己?
麦哲伦起了身鸡皮疙瘩,觉得自己胸腔里的某个东西在不停的发颤,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了真心话:“不。”
“努力工作没法改变命运,只能让我过的舒服点。”
“我不知道那些记忆是哪来的,但我肯定,人类是种远不如我的物种,是不是很莫名其妙?你们估计很难理解吧?”麦哲伦自嘲一笑,“不使用被你们认做‘异常’的力量,我就没法改变我的命运。”
绯鸟默然不语,倍感意外的风间越信和唐蒲锦兰看了他一眼,她们俩事先准备了一套应对说辞,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说这些泛用的套话应付应付就可以了,面试毕竟只面试六分钟,想在六分钟内搞清什么人适合去做什么,非常困难,没必要也不太可能做的面面俱到,差不多就行了。
面试是安排工作前的重要环节,但并非必不可少,发现某人不适合某件工作再进行调换调整也来得及。
麦哲伦忽然吐露出的真心话确实不好应付,可也没难应付到必须沉默思考的地步,她们不理解绯鸟为什么不说话。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眼神黯淡,脸上和煦笑容几近完全消失的绯鸟,略带颤抖地问道:“你认为,别人对你的帮助是对你的侮辱吗?”
“帮助?侮辱?”麦哲伦把这两个词没什么关联的词重复了一遍,心想反正嘴漏说了真心话,八成已经完蛋了,再说点也没关系,便很不客气地讥笑道:“没人帮过我,能活到今天全靠我自己,什么侮辱我没受过啊,帮助的话,估计算吧。”
“一群低等物种...嘁。”
想到了某些往事的麦哲伦,愤愤地咧开了嘴,像是在笑又像在发怒,肥大的肚腩一抖一抖,厚实脂肪形成的保护层免疫一切破甲型伤害,偶尔碰到穿透型的伤害也不会觉得疼。
“活的累吗?”绯鸟看着麦哲伦,浅淡的雾气不知何时盈满了无暇的双眸。
麦哲伦短暂一愣,紧接着嗤笑道:“习惯了,还好,一般般吧。”
“我们想改掉你的习惯。”
“...今天是愚人节?糟糕透顶的笑话。”
“明天,或者后天,你会得到一份工作,不合适可以换。”
“你会后悔的,我什么都不会。”
“我们会教你。”
“教我?教我什么?教我给别人打工,教我被老板克扣工资的时候应该怎么笑吗?还是教我怎么拿筷子?”麦哲伦咄咄逼人,呸一声看向地面,脑袋停住不动,似乎在看自己的过去,“低等下贱的人类。”
唐蒲锦兰嘴角抽动,被低等下贱几个字弄得火气蹭蹭上涨,风间越信感触万分,心生同情,却只是淡漠地望着绯鸟,等待他的回答。
她总算想明白绯鸟为什么会这样了。
他容易共情的“毛病”又犯了,直观表现就是心软的不像话,脆弱到一碰就哭。
“别嘴硬了。”绯鸟认真地盯着麦哲伦,“一个人很难过,生了病一个人去医院,不难受吗?”
“被人揍了找不到人揍回去,不憋屈吗?”
“被老板克扣工资,没人替你出头,不委屈吗?”
“...”
“不要习惯这种事,你只有三十二岁,还有机会,我们能给你机会。”
“相信我们,相信你身边的人,好吗?”
麦哲伦很想从绯鸟眼中看出调笑和戏弄的意思,于是他抬头看去。
紧咬着嘴唇,眼眶通红,不时眨眨眼的绯鸟,出现在他眼前。
这个小姑娘...是在哭吗?干嘛要哭?同情?泪点太低了吧?
至于吗?
自己不过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才说了几句话,哭什么的也太矫情了点吧,该说不愧是爱哭的小孩子吗?
麦哲伦想笑,笑她幼稚又矫情,可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很清楚,她是因为自己才哭起来的。
每滴没有流下的泪水,都是真心的。
绯鸟是世界上第一个为他而哭的人。
暂且不说那个吸毒到死也没管过麦哲伦几次的老妈,生他的时候有没有疼得哭出来,这事没法验证,不过大概率是没有的,毕竟,一针扎下去怕不是生个兄贵哪吒九胞胎都能爽到升天,哪怕哭也是兴奋的哭,和麦哲伦或折麦伦或今麦郎都没什么关系,不算数。
想到先前看到的那双纯洁无垢的黝黑眼眸,又琢磨了下眼泪到底意味着什么,麦哲伦愣了好一阵子,终究还是笑了出来——不是嘲笑,而是苦笑。
怎么招架一个为自己伤心哭泣、真的想帮自己实现梦想的小女孩?谁都没招。
不答应那还是人吗。
“你确定明天或后天我就能得到工作吗?”麦哲伦定神发问。
绯鸟用力眨巴了下眼睛,寻思了一下,认真地道:“可能是大后天。”
“...”
“...”
“大后天就大后天吧,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嗯,等我们的消息。”
“再见。”
或许她说的是对的?试一试再说吧,抓住机会总是没错的。
想着这些,麦哲伦离开临时办公室,唐蒲锦兰拿出印章盖在特立尼达·麦哲伦的简历上,担心地凑到绯鸟身边问道:“你还好吧?要不要纸巾?”
“不...要。”
唐蒲锦兰哭笑不得地把从兜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巾,递给绯鸟,风间越信拿来简历,仔细检查起来,嘴上提醒道:“爱哭的男孩子会被人瞧不起的,擦干净就叫下一个人进来吧。”
“嗯。”绯鸟放下纸巾,乖巧地应道,小兽般纯洁的双眸里满是期待之色,感伤的痕迹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见到这一幕的风间越信和唐蒲锦兰,并没有对绯鸟的振奋速度感到惊讶,他就是这样的人。
“几乎是步闻的反面...他们俩果然很配啊!”唐蒲锦兰想到了某些令人兴奋的事情,比如咳咳咳,跳过跳过。
同一时刻,绯鸟这边顺利结束搞定第一位面试者的时候,身处邻市的步闻遇到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