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往事
一九八五年,秋。
林建明是原州农业技术学院农业系的系主任。
这一天他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心中难掩兴奋。
因为校长刚刚跟他透露了一个消息,说是前一段时间负责研究管理工作的副校长病倒,已经跟学校递交了病休的申请,学校已经批准。
副校长病休,就要提拔一个代理副校长上来,校长说,学校很肯定他这两年的工作,经过慎重考虑,几位校领导一致认为他比较适合这个岗位,鼓励他再接再厉,领导学校各系的研究团队和师生做好研发和教育的工作,提升农业作物产量,教导专业人才,给国家作出更多的贡献。
林建明知道校长既然跟他这么说了,那就是上面基本已经定下了。
他是个稳重的人,但也难掩心中的激动。
从系主任到副校长,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台阶......而是从系里领导一跃进入学校领导班子的大台阶,可以说,是一个质变的飞跃。
他回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实在难掩激动和兴奋,就想打个电话,跟自己的妻子赵新兰说几句话。
哪怕不告诉她这个消息,说些别的,也能分享一下他的喜悦。
可他的手刚伸向电话,还没拿起话筒,电话就突然“叮铃铃”响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随即一笑,心道,难道是心有灵犀吗?
他拿起电话,道:“喂?”
“建明,我是大槐。”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久远到有些陌生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林建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许多。
“有什么事吗?”
他声音有些生硬道。
“建明,”
那边的声音有些忐忑,但还是道,“对不起来打扰你,这一次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想求你帮忙,而是巧娘,巧娘她......建明,巧娘她前些天过世了,窈窈的情况有些不好。”
这回林建明脸上的笑容不是淡了,而是彻底消失了。
那头声音还在继续。
像是怕被林建明打断,那头一鼓作气道,“窈窈一向乖巧听话,但可能她妈过世刺激了她,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她说要过来省城找你......我是想拦着,但建明,这孩子虽然乖巧,但却一向主意大,打定了主意,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跟我说,她要去找你,我能拦得了一时,总拦不了一世......建明,你要不要回来一趟,看看怎么安排一下这孩子?
我知道我答应过你要好好照顾这孩子,可我也没想到这孩子执念竟然这么深......”
林建明脑袋“嗡嗡”地,跟周大槐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挂完电话之后他坐在了办公木椅上,目光怔忪地看向了窗外。
农业技术学院在郊区。
农业系办公楼的窗外就是一片试验田。
试验田之后,就是一片一片的农田了。
目光穿过农田,林建明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青弋农场那一望无际的麦田。
还有一个穿着小花褂子,安静得近乎有些木木愣愣的小姑娘,和站在一旁,温柔看着她的年轻女人。
女人叫周巧娘。
是他当年下放劳改时在乡下娶的妻子。
那小姑娘就是他们生的女儿,叫林窈。
但周巧娘并不是他现在的妻子。
他在下放前其实已经结婚。
妻子赵新兰是他的中学同学,两人有多年的感情基础,感情深厚。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那场动—乱开始没多久,他就因为他爸是地主家庭出身还有高知背景被打为黑五类,跟他弟弟一起被下放到了隔壁省的青弋农场劳改。
彼时他和赵新兰的长子林家华才三岁,幼女林家可还没出生。
妻子大着肚子,儿子也太小,总不能让他们跟着他去农场劳改,迫于无奈,两人商量之后就离了婚,妻子跟他划清了界线,带着儿子大着肚子回了工人阶级出身,根正苗红的娘家生活,而他则是独自一人去了农场劳改。
那段日子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噩梦。
住牛棚,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他是做农作物研究的,以前也会种植作物,但却不是这种从早到晚只是机械的劳动,吃得还只有黑馍稀粥,每天最多半饱。
他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
没多久他的身体就垮了下来。
他以为他应该是熬不下去了。
那时候农场中就那样病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就在那不久前,他就是那样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弟弟病死的。
不过最后他没死,因为在他重病时一个乡下姑娘走到了他身边。
是农场附近周家村一个生产队队长的女儿,就是周巧娘。
周巧娘不顾家里的反对,也不管别人的眼光,花钱给他请医生,送吃的,送喝的,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他感激她,也很感动于她的真心和热诚......事实上那时的处境他也离不开她,后来两个人就结了婚。
一年后两人生下了一个女儿,取了名字叫林窈。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
却没想到他们这些“黑五类”在经历了十年的磨难之后竟然又迎来了曙光。
七七年知识分子平反,他回了城,重新回到了原州农业技术学院,回到了讲坛和他的实验室。
他回了城。
但却不能带周巧娘和林窈回城。
而且他回城之后赵新兰就拖儿带女来找他了......赵新兰还没嫁人。
当初分开本来就是被逼无奈,而这么多年,赵新兰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可以想见过得有多么艰难......现在他回来了,自然不能不要那一对儿女。
至于周巧娘和林窈......这段婚姻,本来就是错误的产物,更何况还有赵新兰和前头两个孩子的存在,所以他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和周巧娘离婚,跟赵新兰复了婚。
而林窈,当然是留在了乡下周巧娘的身边。
不过他也没亏待她们,这些年,他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地给她们寄生活费。
这些事是林建明尘封在心底的一段最灰暗和碰不得的过去,他知道,那段过去同样也是妻子赵新兰心里的一道伤疤。
所以这么些年他回城离婚再复婚,不说对外,就是跟妻子两人之间也从来都绝口不提这件事。
也因此不仅外面的人,就是他们的一对儿女林家华和林家可,都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曾经在下乡的时候跟别人结过婚,还生下过一个女儿。
他们都希望这件事就像他们曾经吃过的苦受过的煎熬一样,完完全全成为过去。
没有一个人愿意再揭开来尝一尝那其中的滋味。
可现在一通电话,就把林建明彻底想尘封的那段往事给揭了开来。
不仅是揭了开来,那一段过去还很可能要像一根利刺一样,插到他现在平静而又美满的生活当中。
*****
林建明回到学院家属大院的家中之时天色已黑。
客厅里开了灯。
厨房的门关着,可以听到里面有“刺啦刺啦”的炒菜声传来,夹杂着浓浓的香味......这在平时会让人感觉温馨和舒适的一切,此刻却也不能扫去林建明心里所有的阴霾。
“建明,你回来了?”
厨房的门拉开,赵新兰端着一碗刚炒出来的四季豆炒肉丝出来,一边放到了桌上,一边就对靠坐在窗边单人沙发上的林建明道。
林建明看着妻子,一时没有出声。
赵新兰又笑眯眯道,“家可去了韩伯伯家,说是今晚就在那边跟惠惠一起住了,我们不用等她了。”
惠惠是韩家的孙女韩恵。
林家和韩家是世交。
林建明的父亲林重山跟韩淮山是老同学,老战友。
林重山在林建明和他弟弟很小的时候就牺牲了,后来就是在韩老爷子看顾下长大的。
当年他那么快能平反回城也是因为韩老爷子起复的原因。
林家可今年已经高三。
成绩还可以,就在仅次于一中的重点高中十二中就读。
平时赵新兰对林家可管得很严,但她和林建明都有想要跟韩家结亲的意思,所以从来不介意女儿跟韩家亲近。
赵新兰看到丈夫面色有些沉郁,以为他是工作上有些烦恼,说这些也是为了让他开心。
平时说到韩家,林建明神色都会转轻松。
但今天却没有。
他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看向妻子,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道:“新兰,巧娘去世了,那边打电话给我,说林窈的情况很不好,想让我把林窈接过来。”
赵新兰一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林建明口中“巧娘”和“林窈”是谁。
本来她放下了菜碟,手上正在收拾着桌上的杯子碗垫,听到丈夫这话,手上一松,杯子就滑到了桌上,砸到桌面上垫的玻璃,发出“叮”得一声,格外刺耳。
她忙伸手扶住,这才转头看向丈夫。
面上的惊乱不加遮掩。
有些事是没说之前比说了之后更艰难。
真开了口反而松了一口气。
林建明沉着脸,叹了口气,道:“新兰,我要去周家村一趟。”
赵新兰心“砰砰”跳着,好不容易缓了些,听到丈夫这句情绪又冲了上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初不是说好了吗,你每个月寄钱过去,让周家养着她......就算周巧娘去世了,可那孩子也有十七八岁了吧,在乡下都是结婚的年纪了,接回来做什么?”
说完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林建明面色很不好,稳了稳情绪,才继续道,“建明,那孩子一直都在乡下......这些年你不是一直每个月都寄钱过去吗?
当年还给了钱给那个周大槐,送了他大儿子去当兵,又给他二儿子安排在了公社的粮站里上班......你做了这么多也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好好的照顾那个孩子。
可是现在周巧娘一去世,他们就打电话给你,说他们照顾不了了,要你把她接过来?”
拿了这么多的好处还嫌不够,现在还想把那小的送过来,拿更多好处吗?
林建明再暗叹了口气,道:“是林窈她......周大槐说,是林窈她妈妈过世之后,林窈就坚持一定要来找我,如果他们不同意,她就会自己来学校找我......他们总不能一直把她绑着关着,如果这样出了事或者她真的自己跑了过来,学校肯定会传出风言风语......新兰,今天校长找了我,说刘副校长病休,准备提我上去,任代理副校长。”
这个时候可一点岔子都不能出。
而且......不管他有多不想面对那段记忆,但林窈的的确确是他的女儿。
他离开周家村的时候她已经八岁。
要说一点感情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
赵新兰听到林建明这话又是一愣,先是一阵惊喜,然后越发的厌恶林窈......好好的天大的喜事,可偏偏却插了根搅屎棍。
她面色变来变去,理了理头绪,道:“那就更不能接她回来了!”
林建明看她,面上晦暗不明。
赵新兰道:“建明,你想想,不管是学校还是我们大院,对你在乡下的......那一段事情都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如果我们现在突然把那孩子接回来,你想想学校和周围的人都会传出什么话来......”
林建明面色难看,他想说什么,可赵新兰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就接着道,“我知道,当初那些事你没有错,我们已经分开,你再婚,有孩子,那都是正当的,更何况是那时那种情况,你受到了那么多不公平的待遇和磨难,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
“至于后来你回城,跟周巧娘离婚,更没有错......你都是为了我和两个孩子,对周巧娘母女,你也每个月都给了生活费,已经是尽你的能力做到最好了......但这些我知道,外面人却不知道,甚至家华和家可都不知道。
外人都只会各种议论,传一些虚假的传言,甚至可能会有人说你作风不好,在下放期间乱搞男女关系。”
“建明,这些事就算你能跟领导解释,可有些事却没办法跟群众解释......这样的话,对你真的没有影响吗?”
随着赵新兰的话,林建明的面色越来越沉,本来还想说什么的,可这会儿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又坐回到沙发椅上,低了脑袋,沉默不语。
赵新兰看着他的样子心却慢慢踏实下来。
她转身倒了一杯水,推到了林建明的面前,柔声道:“建明,那个周,周大槐打电话给你,还有没有跟你说那孩子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林建明伸手接过茶杯,仰起头喝了两口,缓解了喉咙的干涩难受,这才道:“什么情况?”
“就是......那孩子年纪已经不小,”
赵新兰慢慢道,“她这些年都在乡下,周大槐突然打电话给你说想让你把她接到城里来,是不是有什么想头,例如是不是又是想要什么好处,或者是想让你给那孩子在城里安排个工作,找个城里的男人......”
“她想要继续读书。”
林建明打断了她的话,道,“去年周巧娘生病,她为了照顾她妈,中考考得不好,后来也没继续升学,现在巧娘过世了,周大槐说她想到省城来继续读高中。”
赵新兰的面色一下子又变得不怎么好看起来。
本来她是想说,如果是那边想要个城里的工作或者找个城里的男人,那就找人在他们那边的县城安排一下也行。
可要继续读书......后面就还要供好几年。
他们家的日子其实也并不怎么宽裕。
“我看看吧。”
林建明沉着脸道,“我已经跟大槐说了,让他先安抚一下她,等看看情况我抽了空就去看看,不管怎么样都要去安排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