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了酸萝卜老鸭汤,姜言意借着去封府看辣椒的名头,用食盒给封朔装了一盅送去,鸭脖她也特意用碟子装了些拿过去。
她出门时,楚言归喊了声:“阿姐要去王府吗?”
“我过去看看种的番椒,那院子也是王府租给咱们的,理当送个礼。”姜言意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却有些发虚。
楚言归乖巧笑笑,露出两个小酒窝:“这是应该的,那阿姐早些回来,我让姚师傅等你一块用饭。”
姜言意道:“我还得去番椒地打理一番,万一回来晚了,岂不是耽搁姚师傅和老先生他们回去,饭好了你们就先吃。”
姜言意掀开竹帘出门,外边大雪如絮,竹帘轻轻摇晃,她披着湖青色织锦斗篷的身影走远了,楚言归却没收回目光。
楚忠来给炭盆子里添炭时,他神情有些阴鹜地道:“忠叔,我怕阿姐受人欺负。”
楚忠年过三十,是跟在楚昌平身边的老人了,见识的人情世故也多,表少爷自从丧母,性情就一直不太稳定,表小姐在的时候他乖乖巧巧,表小姐不在的时候,他就像一头对谁都凶恶龇着牙的小狼崽子。
楚忠安抚他:“少爷,小姐是个有本事的,没人能为难到她,真要遇上什么,三爷也不会袖手旁观。”
楚言归却道:“阿姐再厉害再有本事,我也担心她。”
阿姐请来给他看伤的王府郎中,离开楚家那日的马车,王府租给他们的院子……桩桩件件,都让他不安,若是辽南王以这些做胁,欺负他阿姐,他阿姐只是死撑着不说怎么办?
楚家尚且只是在辽南王的庇护下才得以逃到这边陲之地安身,真要发生个什么,辽南王府权势滔天,他拿什么去给他阿姐讨回公道?
“喵!”
缩在炭盆子旁烤火的小胖橘突然厉叫一声,一下子蹦出老远,背部一团毛毛卷曲了起来,小胖橘努力扭过头去舔被烤焦的那一团毛,叫声像是呜咽一般,细弱可怜。
楚言归被猫叫声拉回神智,掩下了心中的惶然,躬身抱起小胖橘,“你又在炭盆子旁睡着了?”
胖橘缩在他怀里,扬起脑袋冲他叫了两声,像是委屈,又像是在责怪他没把自己照顾好。
它就睡个觉的功夫,怎么毛毛就被烤焦了一大团!
楚言归摸摸小胖橘的脑袋:“下次别睡炭盆子旁了。”
小胖橘生气甩了甩脑袋,不给摸。
楚言归唇角弯起,再次把掌心罩在了胖橘脑袋上,胖橘整只猫脸都被他的手给盖住了,只能不满叫嚷几声。
门口的竹帘又一次被打起,几个年轻公子哥有说有笑进店来,身上都穿着官服,显然是府衙的人。
楚言归抬起头,看见最后面那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倏地冷了脸色。
“陆兄,回回邀你来这姜记古董羹你都百般推脱不肯来,怎么着,这里的布置不比那些大酒楼差吧?”跟陆临远并肩的年轻公子边说边笑:“这店里的女掌柜生得可叫一副好相貌,真跟那仕女图上走下来的人儿一般!你不晓得,卢员外家的小儿子为了看这女掌柜,连着来吃了一个月的锅子,也是个风流种了……”
“杨兄,慎言,女儿家的名声,万不可这般玩笑。”陆临远拢着眉心道,他不管身形还是容貌,在几人中都是最出彩的,远远望去,当真是兰枝玉树之姿。
陆临远是被几位同僚硬拽过来,他百般推脱过,到底是没推脱成,他本担心见到姜言意,但无意往柜台处一瞥,瞧见坐在那里的是楚言归时,对上楚言归满是憎恶的眼神,他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楚家举家迁至西州的事,他早有耳闻,只是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楚言归。
从前他一直都是厌恶姜言意姐弟的,这对姐弟愚蠢又傲慢,姜言意恬不知耻,跟苍蝇一样一直往他跟前凑,逮到机会就欺负言惜。楚言归则是帮凶,他姐姐做的恶事里,都有一份他的功劳。
他对这对姐弟的厌恶,源于对姜言惜的喜欢。
如今或许是心境发生了变化,他们伤害姜言惜,应得的惩罚已经得到了,甚至远远超出了他们应受的,他的厌恶也就此终止。说把她们当陌生人看待,似乎又比对陌生人多了那么一层东西在里边,毕竟曾经有过太多牵扯。
陆临远这些日子想了许多,他退婚时尚且年少气盛,只一味地觉得这婚事是姜言意自己强求的,他为了姜言惜跟她退婚,是姜言意自食恶果。后来楚昌平的那些话,终于撕掉了他那层理所当然的遮羞布——他若是从一开始就跟母亲反抗到底,就不会有这桩婚事。
综其原由,是他自己当时太懦弱,才促成了这桩婚事,他并非全然无辜。
他们姐弟欠姜言惜的,一个被送去做营妓,一个被打断了腿,算是都还清了。
但他悔婚欠姜言意的,还从未还过。
同僚们点了羊肉汤锅,要了店里新买的梅花酿,从南边的战乱谈到风月之事,觥筹交错,且言且笑,陆临远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行酒令好几次都行到他这里结束,几杯薄酒下肚,他心绪更烦乱了些。
好不容易脱了身,都是同僚,他费了些力气才在府衙站稳脚跟,自然不能在酒桌上同他们交恶,离开前便去柜台处提前结了饭钱。
楚言归虽然憎恶陆临远,但想到阿姐店里的生意,不愿闹太僵赶客,面无表情说了结账的银子:“四两七钱。”
陆临远给了五两,缓声道:“不必找了。”
言罢就披上斗篷离去。
楚言归从抽屉里取出三钱就砸向了陆临远后背,冷笑道:“客官,找您的钱,收好了!”
几串铜板砸在陆临远披风上,又掉进了雪地里。
陆临远背对楚言归站着没作声,他身边的小厮是到了西州后才买的,不知两家的关系,被气得不轻,怒道:“怎么做事的,有你这么找钱的么?当心我告诉你们掌柜的去!”
陆临远道:“青松,走了。”
小厮瞪了楚言归一眼,捡起落在地上的铜板,追上去陆临远,还能听见他嘀咕:“大人,也就您脾性好……”
楚言归哂笑道:“你家大人脾性自是好的,六礼都到了请期这一步才悔婚,从未想过被他悔婚的姑娘会成为怎样的笑柄。”
成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基本过了纳征送聘这一步,就没有悔婚的。大宣朝的风俗,女子若是这时候被退亲,都是公认德行不佳、不守妇道,结亲的两家人怕是得从此变仇家。
小厮心头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自家大人怕是跟这小郎君家中有什么过节,没敢再吱声。
封府。
姜言意把汤拿过去时,还是烫的,她给封朔盛了一小碗,催促他趁热喝:“今日从面坊回来买了几只鸭子,用酸萝卜炖了汤,这汤清热凉血的,你尝尝。”
封朔没去接她手上的碗,反而一把揽住了她腰身往下一拉,姜言意被迫坐到了他腿上。
她手上还端着碗,不由得惊呼一声:“你作甚?”
封朔垂首嗅了嗅她发间的清香,把下巴轻轻搁在她肩膀处:“抱你啊。”
只一句话,姜言意心就软了下去。
自那日出城后,他们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了。
姜言意靠在他怀里,絮絮叨叨把自己近日的事说给他听:“我盘下了一个面坊,以后打算卖面食。”
她没有说准备把方子给军营的事,李厨子负责管理火头营,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军中适合什么样的伙食,比起荞面饼子,方便面的制作成本的确是高不少。事情到底成不成,她等李厨子那边答复就是了。
若是给封朔说了,便是军中可能根本就不用她的方便面制造方子,封朔也会让底下的人高价买走方子。
封朔抬了抬眼皮:“银子够吗?”
姜言意道:“够,面坊死了老东家,少东家是个不成器的,欠了赌坊银子,急着还钱,便折价转卖与我了。”
她侧过脸去看他:“怎么,你想借钱给我?”
封朔双臂收拢了些,严严实实把人箍在自己怀里:“先借给你,赶在你还银子前把你娶了,你就不用还了。”
姜言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替我考虑得倒是周到。”
封朔似乎是想看她的笑颜,他微微扬起头,下巴无意间触碰到姜言意脖颈。
姜言意轻呼一声,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触电般用手捂住了脖子。
下颚触到的那一片肌肤细腻温润得叫人心惊,封朔喉头动了动,眸色暗了几分,他哑声问:“脖子怎么了?”
姜言意看他一眼,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没什么。”
封朔不依不饶,眼底仿佛碎了星辰般,嗓音在这一刻低醇得撩人,“那你捂脖子作甚?”
被他这般追问,姜言意纠结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实话:“被你下巴上的胡茬扎到了,有点疼。”
封朔:“……”
暧.昧的气氛瞬间无影无踪。
他不动声色抬起手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今早没有修面,短短的胡茬冒了出来,是有点扎手。
姜言意轻咳一声,用汤匙拌了拌碗里的汤:“再不喝汤得凉了。”
封朔还是没有伸手去接碗,只看了姜言意一眼。
姜言意痛恨自己竟懂了他那个眼神,想着好歹是自己看上的狗男人,宠一下就宠一下吧,她舀起一勺汤喂给封朔,封朔张嘴心满意足喝下。
汤放了这一会儿,已经不烫了,入口温热,不仅有鸭肉的鲜香,还有萝卜的酸味,催生了不少食欲。
他点头:“汤不错。”
随即接过姜言意手中的碗,舀起一勺要喂给姜言意。
姜言意羞耻感爆棚,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喝,你喝就行了,我在店里时就喝过了。”
封朔没有放弃的意思,她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封朔看着她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把汤碗放到一旁的书案上,单手按住姜言意后背,让她被迫趴在了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刮了刮她鼻头:“你个不知好歹的,嫌弃什么?这天底下除了母妃,还没人喝过本王喂的汤。”
不知好歹的某人只能讪讪一笑:“我这是受宠若惊。”
姜言意难得过来一次,封朔好不容易恢复了十成的味觉,自是把老鸭汤和鸭脖都吃了个精光。
饭后他道:“我帮你找了个教书先生。”
姜言意想起自己先前跟他说起过要给姜言归请夫子的事,没想到他竟上了心,心下一暖,问道:“是哪位夫子?我明日就亲自去府上拜访。”
西州临近关外,儒人仕子少得可怜,有几分真才学的,都被达官贵人请去当西席了,剩下些半吊子的,姜言意又不敢用。
封朔道:“那天不是带你去拜访了么?”
姜言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封朔说的是梅林卖酒的老叟。
“那老东西虽然有几年没教过人了,但以前学识还不错,好歹曾是三公之一,教你弟弟应是够的。”
封朔语气闲散,姜言意却是惊得不知道说什么。
位列三公,状元郎想去当学生怕是人家都不愿收,哪怕楚言归是自己弟弟,但他那点学识,姜言意心中还是有数。
她原本只是想让楚言归读书明理,心境开阔些,将来不走死胡同就是了,哪知道封朔暗戳戳请了这么厉害的人物。
她迟疑道:“言归以前读书不上心,我怕他入不得老先生的眼。”
这样学富五车的老者教楚言归,姜言意更多的是惶恐,她怕楚言归在读书上受挫更加自暴自弃,又怕浪费了老叟那样的师资。
封朔道:“放心,那老东西挑剔着呢,是块朽木他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他已经去你店里看过人了,亲口应了要教的,只不过前期得让池青先带带,今后言归跟池青就算同门师兄弟了,先处处也挺好。”
且不论楚言归最终会学成什么样子,单是有池青师弟这样一个身份在里面,将来他若是做幕僚,就没人敢轻视他。
姜言意看着封朔:“所以那日带我出城,根本不是你一时兴起,而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封朔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大掌抚上她脸颊:“哭什么,我做这一切又不是没所图。”
他图她。
自始至终都是。
陆临远回到家中时,已经掌灯了。
那几杯梅花酿初下肚不觉有什么,在风雪中走这一阵,酒劲儿才慢慢上来,他白皙的面颊上染上坨红。
纱窗映着烛火,可以瞧见里面有道倩影正忙碌着。
小厮见状没跟进去,知趣地去厨房窝着烤火了。
陆临远推门进去,姜言惜正在摆弄桌上的饭菜,见了他,立刻露出笑颜,“陆哥哥,你回来了。”
屋外寒风肆虐,大雪压枝,她穿着一身鹅黄的袄裙站在灯下,好似一朵开在寒夜的淡黄色小花,柔弱却又坚韧。
姜言惜的容貌初看并不叫人觉得惊艳,可一旦记住了她的模样,就再也忘不掉,尤其是那双眼睛,好似山野间的小鹿,灵动而澄澈。
她上前接过陆临远解下的披风,挂到了墙上。
闻到陆临远身上的酒气,姜言惜眼神微黯,但面上还是挂着笑问:“陆哥哥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晚?饭菜我都热了好几次。”
喝酒吹了冷风,到了屋内暖和起来,陆临远才觉着头一阵阵的疼,他道:“对不住,言惜。今日推脱不得,跟几个同僚小饮了几杯。往后我若是没回来,你就先吃吧,不必等我。”
姜言惜听到他这话怔了一下,依然笑着,眼底却有了些许凄苦:“我这一辈子,都在等陆哥哥,不是吗?小时候等着长大了嫁你。入宫后,等着有朝一日你带我走……”
那滴泪终究是坠了下来,姜言惜抹了一把眼,继续笑道:“说这些做什么,我做了陆哥哥最爱的东坡肉,快吃吧。”
陆临远见她这般,心痛之余,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姜言意来,到了西州之后,同样是绝境,但姜言意从不等任何人来帮她,甚至也不愿依靠旁人,她似乎宁愿做一棵被人踩进泥里也还能再长出的野草,也不愿做攀附的藤蔓。
他看着姜言惜,叹息道:“言惜,你不必为我这般。”
前世爱而不得的人如今就站在自己跟前,他该欢喜才是,可是看到她似乎只为了自己而活,陆临远欢喜不起来。
这辈子他还有好多事要做,他若万一有个好歹,姜言惜这样该怎么活下去?
姜言惜背对陆临远站着,握着筷子的一双手捏得死紧,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直往下掉:“陆哥哥不喜欢的,我都改掉就是了。”
脑门一阵阵闷痛,再听姜言惜这样说话,陆临远心痛到麻木后,只剩满心疲惫,“言惜,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是希望你好好的,无论何时都好好的,知道吗?”
他起身往屋外去,姜言惜叫住他:“陆哥哥,你去哪儿?”
陆临远心口也闷得发慌,怕姜言惜又误会什么,他尽量放柔了语气道:“吹了风有些头疼,我先去净室,你先用饭。”
姜言惜坐在桌前,看着满桌佳肴,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只有泪珠子一串一串地从眼睑处滑落。
她诈死出宫,姜尚书是户部尚书,给她伪造的户籍文书足以假乱真,这一路北上也没叫官兵察觉。她本以为到了西州,找到陆临远就可以跟他过双宿双飞的日子,陆临远是对她温柔依旧,但她却明显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变得陌生了。
逃跑的日子里她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被抓了回去,甚至有时候会梦到被皇帝封时衍按在龙榻上用强,有时候又是梦到他跟他的皇后抱着刚出生的小皇子恩爱有加……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恨封时衍的,但是梦到他跟皇后恩爱缠绵,为何又心如刀绞。
姜言惜咬着手背无声落泪,她不愿让自己去回想这些,陆临远跟从前待她不一样了,更让她惶然不安。
从小到大,陆临远都是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
陆临远泡在浴桶中,头还是一阵阵地疼,府衙的事,南边的战事,京城陆家传来的密信……这些东西乱糟糟地在他脑子里,让他头痛更甚。
门“吱呀”一声轻响,他以为是青松进来了,疲惫道:“青松,给我搓搓背。”
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摸上他脊背时,陆临远一激灵睁开了眼,他扭头一看,心魂俱颤。
姜言惜竟然只穿了一件兜衣。
“你这是做什么?”陆临远又急又怒,更多是却是心疼,忙一把推开姜言惜。
姜言惜咬了咬唇,跨进浴桶抱住了他:“陆哥哥,你要了我吧?”
她来了这么久,陆临远一直都是跟小厮青松挤一间房睡,把他自己的房间留给了她,平日里也都是以礼相待,半点不成逾越。
姜言惜闭上眼,脸贴着陆临远宽阔的背脊,泪水簌簌直掉:“你若不嫌我不是清白之身,便要了我吧,这辈子我只跟着你。”
他们曾山盟海誓,私定终身,姜言惜相信自己是只喜欢陆临远的,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他,或许就能断了对京城的一切念想。
余生她只想和这个年少初遇,情窦初开便喜欢上的人在一起,皇宫的一切,姑且当做一场噩梦。
然而陆临远挣开了她的手:“你在说什么傻话!”
他跨出浴桶,赶紧扯了自己的干净衣物裹在姜言惜身上,满心怒火对上姜言惜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面容时,全变成了沉痛,他道:“言惜,我敬重你,你别这样。”
留下这话,陆临远随便披了件袍子,就出了净房。
姜言惜捂着脸悲哭出声,她都豁出脸皮做到这一步了,陆临远却还是不为所动,她不愿去想他是不是嫌弃自己不是清白之身,亦或者是变心了。
她自己已经没法再面对陆临远了,当天夜里,便收拾了东西,悄无声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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