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留下的话,让淳于傲狠狠地打了个冷颤。他几乎不敢想像未来的事情,几乎不敢想自己百年之后,歌布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皇宫会变成什么样子。
本以为这一切都会成为永远的秘密,所有皇子只要一出生就会被隔离,会立即抱离母亲身边,与形父也是此生不复相见。从小到大,所有的一切培养都是告诉他们,自己是国君的孩子,是皇族淳于氏的血脉,要忠于皇族,忠于国君,更要忠于天下。
他曾一度以为这样的秘密是不可能被泄露出去的,可他还是料算错了,秘密不但泄露了,还泄露得如此彻底,彻底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其实这并不意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事情,从开始做的那一天起,就要做好被揭穿的准备。只是白鹤染利用淳于萱是个例外,杂种继位之后会毁掉与他这父王有关的一切,也是一个例外。如果淳于萱说的都是真的,该叫他如何能忍。他就算死了,也不愿看着唯一的女儿饱受苦难,被那些杂种们欺负。
“来人,叫大卦师来见孤王。”淳于傲沉声开口,立即有宫人快步离去。
不多时,大卦师巴争到了。一身灰服,孩童模样,表情却十分老成,看起来有几分怪异。
“巴争。”他冲着前方招手,“你过来,孤王有一事问你。”
巴争走上前,弯身行礼,不待淳于傲再往下说,便主动道:“适才见到圣运公主往琴扬宫去了,面上挂着泪痕,明显是哭过。”
淳于傲点头,“对,哭过,因为她做了错事,以为孤王一怒之下会杀了她。”
“哦?是何错事?国君陛下可是怒了?”顿了顿,再道,“圣运公主多虑了,无论如何,陛下都是不会杀了她的。即使是做了天大的错事,即使是把那件秘闻给说了出去。”
淳于傲的目光一下子凛冽起来,适才没有发出来的火气这会儿全都被激发了,广袖一扫,案上文房四宝以及成摞的折子全部被扫到地上去,连带着身侧的多宝格都晃了几晃。
巴争眉稍微动,“可是我说准了?”
淳于傲一脸的挫败,“对,你说准了,她就是把那件事给说了出去,还是当着无数百姓的面,大吵大嚷地说了出去。巴争,你说孤王该怎么办?”
巴争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当初做时就该想到,此事无解。前任卦师为何没有阻拦陛下行此事巴争不得而知,唯今只知木已成舟,无力可解。”
“那孤王就由着外头传扬?巴争你得知道,许多事传着传着就成了真的,到时若有人以此提出质疑,孤王如何作答?当然,孤王也可以不答,因为孤王是国君,没有义务一定要答他们的话。但是萱儿问我,待我百年之后她该怎么办?她说那些孩子早晚有一天会知道事实真相,那么将来不管谁坐上国君之位,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尽一切可能抹杀掉与孤王有关的一切。到时萱儿在他们眼里也将是眼中钉肉中刺,就像孤王看待前太子一样,会竭尽所能铲除他的亲信、党羽,以及亲近之人。到那时该怎么办?我萱儿该怎么办?”
巴争提醒他一个事实:“到了那时,陛下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愣了愣,是啊,那是他百年之后的事,就是死了之后的事,人都死了,还能看到什么?
“可孤王现在是可以预见的,现在是担心的。巴争你知道的,孤王这一辈子就萱儿这么一个女儿,我怎么可以让她受委屈,怎么可以让她被欺负,甚至是杀死?巴争,你快帮孤王想想办法,快卜上一卦,算算萱儿今后的命运,算算那些杂种会不会杀了她。”
淳于傲很急,但是巴争不急,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淳于傲,平平淡淡地说:“国君其实不必过于纠结此事,毕竟歌布国运,跟那些孩子并没有多大关系。圣运公主这一世是坎坷还是平顺,也跟那些孩子没有多大关系。这卦不用卜,因为早就已经卜过了。”
“卜过了?”淳于傲不解,“什么意思?何时补的?”
巴争叹气,“凰已经入凤乡,反客为主,陛下您说,这天下与后宫那些孩子,还有什么关系?既然已经没有关系,那么圣运公主的命运,又如何能由他们来掌控?”
淳于傲傻了眼,愣在了当场。他想起来了,巴争确实卜过一卦,说有一人要来凤乡,那人既是客,也是主,半客半主,一旦进城,反客主为。
他当时怕极了,也不怎么的,他就是确定卦象中所批之人就是白鹤染,因为只有白鹤染拥有一半的歌布血脉,对歌布来说既是客人也是半个主人。所以他叫人带了白鹤染的画像守在城门口,对往来人口仔细盘查,绝不给白鹤染进城的机会。
却没想到,白鹤染居然坐着孟家的马车进了城,他派去的人因为对孟家太熟悉,所以疏忽了盘查,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给放了进来。
如今再想想,白鹤染进入凤乡城,用的是孟书和的身份,而那孟书和之所以会被白鹤染占用身份,是因为他先将其虐杀了,刺激了孟夫人,这才有了白鹤染顶包。
这一切,是不是就叫做因果循环?这是不是孟书和来向他索命来了?不但要索他的命,还要索了他的国,索了他弑父囚弟得来的王位?
“既然卦象都如此说,那孤王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他突然就笑了起来,“巴争你告诉孤王,卦象于孤王来说是死卦,那么孤王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巴争也只说实话,他告诉淳于傲:“之所以还坐在这里,是因为国君陛下对卦象并不全信,还试图逆卦而为,驳了天意。说来也是,没到最后那一刻,又有谁会甘心呢?左右也快了,就再等等,等到最后一刻,看看命运的天平,会偏向哪一边。”
巴争走了,淳于傲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问了一句:“你最近似乎总是在为他们说话。”
巴争摇头,脚步没停,“我只说卦象,与人无关。”
话说完,人出殿,一步一步走到淳于傲再看不见他。
卦象,淳于傲努力回想,是从什么时候起,歌布人热衷于卦象呢?是从什么时候起,歌布人信奉起大卦师呢?不只皇族,就是民间也有卦师在行走,每一个高门贵户的背后都有一位卦师的存在。几百年了,卦师与皇族相辅相承,互相利用,慢慢的就成了现在的歌布。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自古就有的吗?
并不是,他看过歌布典籍,歌布建都之初并没有推崇卦象,后来似乎是受了东秦的影响。因为中原占星,东秦朝廷设立了钦天监,歌布先祖得知此事后欲效仿之,可又寻不到可占星之人。慢慢的,就以卦象替代,逐步发展,就成了今日在歌布拥有极高地位的大卦师。
他知道巴争的卦不会错,可如此这卦象,就算明知不会错,谁又肯信呢?谁又肯真的就放弃挣扎,举手投降?他做不到,他相信任何一个位高权重之人,都做不到。
巴争说得对,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会甘心的。所以一切还得继续下去,明日寿宴要继续,萱儿与琴扬公子的婚还得赐,不但要赐婚,婚期还要提前再提前,提前到一切都还没有变数时,就把他的萱儿给嫁掉。他总得亲眼看着萱儿成亲,然后就告诫那琴扬,带着萱儿远走高飞,走得远远的,别理凤乡城内的任何事。只要他们过得好,他就算应了卦,也安心了。
这一夜看似安宁,但安宁的只是表象,只是凤乡城的大街一如往常。但是每一座府邸里都人心惶惶,每一个身位贵重之人,都在这一晚陷入矛盾与挣扎,还有无穷无尽的煎熬。
剑影在白鹤染的屋里,正与她说着凤乡城这一晚的动静。他掰着指头数,“至少有三十户人家,老爷夫人都是气得要死要活的,因为他们都有女儿送进宫里为妃,原本以为是荣耀,可如今形父的事情一传了开,便觉得是耻辱,也是对女儿的羞辱,更是将他们的家族推到了一个不仁不义不忠不贞的边缘地带。那些大人们全都在担心今后行走在城里会被人戳脊梁骨,更担心万一他们的女儿生下的孩子将来继承了国君之位,会被人质疑不是皇族骨血,从而被推翻朝政赶下君位不说,还要祸连他们母族也跟着一起灭亡。那些夫人们则哭女儿的不幸,心疼女儿被那些山野村夫祸害,因为那都是她们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宝贝。”
剑影讲着凤乡城内大大小小的府宅里发生的事情,同时也问白鹤染:“主子给那圣运公主下的是什么毒?一定可以牵制住国君,让他不敢对咱们如何吗?”
白鹤染当时就笑了,“下毒?我根本就没给淳于萱下过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