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西有一个巷子,名为长乐街,里面有一处人家,黑瓦白墙。
此时大雨丝毫没有停息,依旧砸向地面。
一个男人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本该在这古朴的宅子之中显得可怖阴森,他却一动不动,仿佛一座毫无声息的石像,天生就在这里纹丝不动。就在此时,一道惊雷随着倾盆大雨劈了下来,雪白的亮光划裂了黑暗,照出了一张疏朗冷淡的面容。他有一双茶色的眼睛,其中波澜不惊,仿如一片死水。
他的身后这时亮起了一束微末的火光,将他的身影照得模糊不清,却更显的面色苍白,没有多少血色。
一个女子捧着一盏油灯,从他身后走出,摇曳生姿。
她生了一张面若桃花的脸庞,此时在黑暗之中款款而来,更是多了几分婉约的温柔,垂眸时尽是一片不可言说的风情。她将油灯轻轻放在两张太师椅之间的桌面上,缓缓回头看向那个男子,低柔地唤了一声“良辅。”
王放之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笑了笑,看向外面的狂风暴雨,声音柔婉“如今外面不方便出行,你不如今晚在这里稍稍留步。”
孟云展看着于她不过咫尺之距的王放之,目光仿佛一滩融化于暖意的春水,含情脉脉。
他三十四岁了,不复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没有了她认识他时的年轻气盛,却更加英隽,少时的自持冷淡已经转化成了现在不动声色的城府。
如今他已是一朝大司马,权倾朝野。
她还记得十六岁的王放之,貌胜潘安,在她身后叫住她的侍女“这位小姐的玉佩掉了。”
那一天,孟云展鬼使神差地转了身。本该她应该避嫌不见,却在听到那个冷如泉水般的声音后回了头。这一眼看过去,她在那一刻怦然心动,自此梦里梦外都是他的身影。少女怀春时做的梦都开了花,成为了永恒。
年少时的爱慕总是无声无息。王放之生性矜持,两个人大多时候的交流便只是在眼波流转时不经意的碰撞,可是就连如此,孟云展依旧在她为二人编织的梦境中沉迷不醒。
她是如此痴迷着那个少年。
只不过后来世事无常,孟氏遭遇大难,她与母亲离开京城,自此二人不再相见,年少时的旖旎从此被一刀两断,相隔天涯海角。
他们分别了十三年,如今再一次见面都不再是曾经的模样。她如今已经三十二了,没有了少女时的娇俏,曾经嫁为他人妇,而他早也娶妻。
再次见面,他们已不复当初。
当初许下的誓言却最终见证了两人的陌路。
王放之点了点头“也好。”
孟云展看着他,不掩眼中的爱慕。她在二十岁那一年嫁了人,夫君却在两年后病逝,从此便只能独身一人。
直到他找到了她。
她笑了笑,抬手缓缓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入盏中,杯面上溢出乳白色的雾气,如同一朵静静绽放的鲜花,却又随着清风一荡而散,只留有淡淡的茶香。
“你我相隔十三年,也不知道你还喝不喝六安瓜片,”孟云展将茶盏推至王放之身侧“不过想来你还是喜欢的,毕竟你向来念旧。”
他微微一笑,唇角的笑意叫她近乎看痴了,见他拾起茶盏,送到唇中咽下一口,又轻轻放了下来。
孟云展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他眼中熟悉的温和,就像他年少时说喜欢自己时的眼神一样“到难为你还记得这个了。”
她脸上微笑,眼尾柔和地看过他的脸庞“怎么可能忘记你可十分难伺候,不吃葱、姜、蒜,不吃腥辣,只爱清淡,喜欢食鱼,却又不爱吐刺,于是府中桌上的鱼都是无骨的。”
王放之唇角也带了一丝微笑。
他不再说话,孟云展也就不再开口。二人坐在太师椅上,在一方桌左右两边,守着一盏油灯,听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同享流淌在空中的静谧。孟云展在那一刻几乎以为,他们从来没有分离过,仿佛就像是当年早已结为夫妻,此时正在屋中听雨,恩爱无比。
她沉浸在这种幻境之中,想象着身边的男人便是自己位高权重却又温柔体贴的丈夫,而自己也没有遭受年少时家破人亡的苦难,几乎就要信以为真。
只可惜那暴风骤雨渐渐停了,化为了淅淅沥沥、有一些缠绵意味的阵阵小雨。王放之看着她,面色平静“二娘,我要走了,之前打扰了。”
孟云展还没有来得及从梦中脱身,依旧陷在那些可看却触摸不到的幻觉之中,听到这话心中一痛,只能强颜欢笑“这本来就是你的府邸,反倒是你将我安置于此还是我叨扰你了。”
王放之看着她“你若愿意,还是去府上坐坐吧,六娘与你也有多年未曾相见了。”
孟云展脸色霎那间苍白无比。
她还记得六妹,尤其是她眼尾的一点朱砂痣,鲜红单薄。她还记得在她少女时代的那个女孩,少言寡语,总是微微低着头,温顺而平和,虽然在八个姐妹之中容色最好,却最是安分守己。
六娘只是在年夜饭的时候与家人唯一一次同桌,其余时候都是在自己的小院中用膳,安静到毫无声息。
她曾经在池塘旁的槐树下见过她,素衣的小姑娘垂散着一头长发,几缕发丝随着微风而轻轻荡漾,瘦弱得仿佛像是一片树叶。
当时的她还是喜欢这个六娘的,毕竟她是唯一一个叫她“二姐”时真心实意的妹妹。
只不过当她得知本来已经成为了官妓的六娘嫁给了王放之,那一点朱砂痣便成为了她的梦魇,夜夜折磨得她不能入睡。
那一颗朱砂痣多么妩媚,却长在了那样一张素净的脸上,反而更是被雪白的肌肤映得更加艳丽,仿佛饱饮了鲜血。
而它的确是要吸食了她的鲜血一般。孟云展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嫉妒,当她想起了那一双和顺素美的眼睛时,却想到了憎恨。她想到在床笫之间,王放之会是怎样爱怜地吻过那一颗朱砂痣,吻过那一双眼睛,便痛得肝肠寸断。
她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便是王放之是因为自己才娶了六娘。
孟云展这样告诉自己,便仿佛能对那个十三年内不曾谋面的妹妹有着最深刻的鄙夷与怜悯。
她的丈夫,在与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思念地却是另一个女人。
想到这里,孟云展微微一笑,看着王放之“若是可以的话,我一定会去拜访的。”
王放之点了点头,然后便踩着夜色离开了。
她看着他高大瘦削的背影,看着他的衣摆在黑夜中越行越远,却不曾有一次回过头来,终于捂住了嘴,呜咽出声。
王放之端坐在马车之内,听着外面连绵不断的细雨。
他合上眼睛,思绪穿过了外面的雨帘,却又在漆黑的夜空下云消雾散。他什么也没有做,静静听了一会儿,后来唤了一声“引源。”
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从车檐下走了进来,跪在地上,并不直视王放之,垂下头颅“大人。”
王放之没有看他“你今晚见到二娘了。”
引源点了点头“是。”
“她看上去如何”王放之转动着腰间的玉佩,看它在细长的五指之中翻来覆去。
“二小姐风姿不减当年,对大人依旧情深意重,”引源跪伏在地上,知道他的性情,不敢多说。
王放之笑了一声“情深意重。”
他掀起左边的帷裳,看向外面漫漫无际的长夜和稠密的雨线“也是。”
说罢,他挥了挥手,让引源退下。这个跟了他二十年的仆役叩了一个头,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马车轱辘在被雨水溅湿的青石砖上滚动,留下两条隐约的水印。
车夫将马车行到了王府大门,王放之走了下来,挥退取出油伞的侍从,不顾绵绵细雨便走了进去。
他向来不在意这些。
王府占地庞大,黑瓦红柱,白墙青石,飞檐走壁翘得气势磅礴,亭台楼阁纷纷修筑在水面之上,仿若岛屿,其中水上的回廊便有数十,曲折环绕,带着江苏水乡的委婉含蓄。王放之走在上面,旁边挂着的灯笼散着火光,在这黑夜中到也成了一幅美景。
不远处的长廊上也有一点荧光,微微闪烁。
他再认真一看,便瞧见一个隐隐绰绰的背影,手中提着一盏宫灯。
王放之的双目因为他常年批阅奏章,因此在夜中难以视物。他看向引源“那是谁”
引源仔细看了看,却又低下头来“回大人,那是夫人。”
夫人。
孟云开。
王放之挑了挑眉,想起了那个近乎一年不曾见面的妻子,一时间有些恍惚,想不起她到底长了一张怎样的面容,最后想了想,也只记起了眼尾的那一点朱砂痣。
那么鲜艳。
他想到了他找到孟云展的消息,笑了笑。他从未隐瞒过这个事实,而孟云开究竟是为这个发现坐立不安还是淡然处之,他都不在意。
王放之不是不懂,却对此漠不关心。
他摇了摇头,不愿意理会。只不过正当他提步就要走远时,那个身影缓缓地转过了身。
长眉远山,清目横波,眼角一点朱砂痣朦胧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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