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左少卿终于走下那辆慢如蜗牛的火车,并且随着人流走出站台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头零乱,满面倦容。她的全部行李,就是手里提着的一个小包袱。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再有,就是那块至关重要的香皂了。她此时的样子,真的如同一个逃难的难民一样。
她穿过这个曾经很熟悉,现在已非常陌生的南京站站台时,小心地看着周围。很难说隐藏在暗中的“水葫芦”,是否有力量在国内布下罗网,寻找她的踪迹。
但是,当她一出车站,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了。
出站口的外面有许多警察,还有一些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人。他们正在检查每一个出站的旅客。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再想往回退已经不可能了。
一个戴红袖标的人拦住她,用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然后伸手向旁边一指,说:“往那边走。”旁边另一个戴红袖标的人也向她挥着手,示意她往那边走。
左少卿立刻就看出来了,这种阻拦是有选择的。对有些刚下车的顾客,他们挥挥手就让他们走了。但对他们认为可疑的人,或者像左少卿这样难民一般的人,就被他们指到一个被圈起来的空地里。左少卿想了一下,猜测可能是临近“五一节”,南京的警察们正在清理可疑或者闲杂人员。
左少卿不敢作,只能尽量平静地走到那块被圈起来的空地里。用她眼光来看,被指到这里来的人,有的像她一样灰头土脸、衣服破旧。还有的则贼眉鼠眼,用惊慌不定的眼睛四处乱看着。
一个警察,手里拿着纸夹子,走到左少卿面前,用冷峻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左少卿明白,情况对她非常不利。
“你的名字?”警察拿着笔,打开纸夹子,抬头问她。
“左少卿。”她轻声回答。
“从哪里来?”警察又问。
“从昆明来。”左少卿的声音更低了。
“来干吗?”
“来找亲戚。”
“干什么?”
“那边过不下去了,想在这里投亲戚,找个事做。”左少卿轻声回答。
“有证件吗?”
左少卿摇摇头,“没有。”
警察的目光就有一点阴沉了,再次上下打量着她。他点着脚下说:“在这里等着,不要走。”然后就转向旁边的人。
左少卿冷眼看着,果然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什么证件。警察看过证件,向那人挥挥手,让他走了。这时,她就很犹豫,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低着头,静静地站着,努力不引起别人更多的注意。
一个小时后,左少卿和另外十几个被挑出来的人,被赶上一辆卡车。
现在,左少卿坐在颠簸摇晃的车厢地板上,无言地看着外面,心里沮丧而灰暗。此时的感觉,竟是无从说起,甚至也无从想起。
她自从在南越金兰湾窥见阮其波被人刺杀后,到现在,差不多已有二十天了。在这段时间里,她几乎是步步惊险,步步危难。她在梅医生诊所里搏命,从美军基地里飞逃,两个向导被人先后枪杀,她越境时又将脚髁扭伤,在金边被台湾来的人追杀,最后,她从柬埔寨国家监狱里越狱出逃。所有这一切,她都挣扎着闯过来了,真的是步步艰险,步步命悬一线。
现在终于回到国内了。从她的感觉里说,她已经回家了。她在台北七年,日思夜想的,就是回家呀!但是,就在刚才,她被警察和戴着红袖标的人喝斥着,推搡着,赶上了这辆卡车。她颠簸着,心里总有一种难以消除的耻辱感。
她有些茫然地望着车外的街景。旧景依稀,还存在她的记忆里。她看出来了,卡车正向下关方向行驶。她记得,下关警察分局有一个拘留所,应该是过去留下来的。毫无疑问,她将要被送进这个拘留所里。
现在,她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个问题,其实是对有选择的人说的。但她现在,其实没有选择。也许,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告诉警察,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要和一个叫杜自远的人取得联系。
但是,继续往下想,她就感到恐惧了。
警察一定不会相信她说的话。谁又会相信呢?这样一个穷困潦倒、满头乱的女人,竟在台湾国民党保密局里潜藏了多年?她想骗谁呢?混一顿饭吃吗?
于是,警察们一定会反复盘问她,没完没了地盘问。那时,她可能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说出从前的经历,说出她的真名和曾经用过的名字,说出她曾经在南京的经历,说出她后来在南越的经历。最后,她只得说出藏在香皂里的,那个至关重要的胶卷。这样一来,毫无疑问,香皂和香皂里的胶卷就会离开她的手,离开她的控制,甚至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也许,到了最后,警察终于相信了她的话。他们就要层层向上级汇报,把她的身份、她的经历、她的秘密,一遍一遍地说给别人听。她的身份、她的经历、她的秘密就会在整个公安系统里流传。最后!***最后!她的身份、她的经历、她的秘密就会毫无疑问地流进“水葫芦”的耳朵里。这是肯定的,没有“几乎”。
毫无疑问,接下来的结果,她会在某一个夜里,被人刺死在牢房里。
左少卿心里明白,她不能这么办,她要继续挣扎着走下去,完成她的使命。
“水葫芦”这个名字,早已如磐石一般,在她的心头压了许多年,成为她的梦魇。她不是一个肯轻易认输的人,她一定要揪出这个“水葫芦”。
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再次明白,找到“水葫芦”,把他挖出来,是她必须完成的任务。还是前面说过的那句话,她没有别的选择。
卡车果然开进下关拘留所的院子里。左少卿和另外十几个人,被警察喝斥着下了卡车,又被警察喝斥着站成一排。一名女警察手里拿着纸夹子,一个一个地点着名字。之后,她把这个纸夹子交给一个黑皮肤、身体结实强壮的警察。
黑皮肤的警察站在被拘留的人面前,注视着他们。他声音不高地说:“你们要在这里暂时住两三天,不会太久。我希望不会太久。在这两三天里,我们会审查你们的经历和来南京的目的。我警告你们,不要说假话。谁要是敢说假话……”
黑皮肤的警察说到这里,意外地停了下来。他黑黑的脸上出现一阵毫不掩饰的惊愕,接着,他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队伍里的一个人,左少卿。
他慢慢走过去,一直走到左少卿的面前,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审视着她,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一直低着头的左少卿,察觉到这个警察已经走到她面前。她慢慢地抬起头,尽可能平静地看着他。她隐约看出来,这个黑皮肤、身体结实强壮的警察,眼睛里藏着复杂的难以言明的惊愕和难以言明的愤怒,他甚至用近于凶狠的目光盯着她。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他看出她是什么人了吗?不可能,她从来没有见过他。
黑皮肤的警察再说话时,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一点嘶哑。他问:“你的名字?”
左少卿轻声说:“左少卿。”
黑皮肤警察打开纸夹子看了一眼,抬起头仍然盯着她,眼睛里仍然藏着愤怒和激动。他显然也在克制着。他慢慢地转回身,对身后的女警察说:“带他们走!”
左少卿和另外两个女人被送进一个大房间里。房间里有十几个铺位,七八个形色各异的女人坐在自己的铺位上。
时间不长,新来的女人和早来的女人很快就聚在一起,开始交头接耳,低声叙说各自知道的拘留所内外的情况。左少卿听出来了,情况对她很不利。
左少卿从女人们低声的议论里听出来,警察将要核实每个人的真实情况。如果属实,在南京还要有亲戚来认领,才可能出去。这个情况让左少卿忧心忡忡。她在南京并没有亲戚,她想不出找谁来认领她。这些还是次要的。
她想不明白的是,那个黑皮肤警察为什么要那样看着她。她的记忆力极好,如果在南京时她和什么人打过交道,她一定会记得这个人。但她对这个黑皮肤的警察一点记忆也没有。即使是她从前办过的案子里,也没有这个人的记忆。
但是,这个黑皮肤的警察一定是认识她的,并且和她之间,一定生过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他那双眼睛里的愤怒,让左少卿十分惊讶,也十分担心。
仅仅过了一个小时后,曾经把她送进这个拘留房间的女警察又出现在门外。她指着左少卿说:“你,左少卿,出来!”
左少卿站起来的时候,稍稍犹豫了一下。她还是从铺位上拿起自己的小包袱,抱在怀里。她绝不敢把这个小包袱留在房间里。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低着头出了房间,跟在女警察的身后。
正如她猜测的一样,她被单独叫出来,一定和那个黑皮肤的警察有关。果然,她跟在女警察的身后拐进走廊之后,立刻看见那个黑皮肤的警察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扇门前,脸色严峻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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