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丛的魂魄飘飘荡荡,最后模模糊糊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钟鼎山,仿佛看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那一年三月的中鼎山,冰雪初融,推开书斋的窗户,扑面而来就是梅花的冷香。
大师兄嚷嚷着要吃鸡,云丛也不耐烦在书斋中读书写字,两个人一拍即合,丢下认真读书的二师兄风明心,溜出书斋去山下偷鸡吃。
大师兄苏栗总也不长进,好吃懒做,修了数千年也才堪堪有人类元婴期的实力,靠着种族天赋能化形,却一直坚持认为四条腿走路比两条腿稳当。
于是云丛骑着大师兄,一路往山下行去。
清爽的风迎面吹来,还带着从树上落下的雪粒子,大狐狸想到马上要到嘴的全油小烤鸡,一边流口水一边开心地四爪离地飞了起来。
除了带翅膀的妖兽,大多数妖兽想要御风飞行都要达到八阶修为才可以,大狐狸只是四阶妖兽。不过这家伙活的久,早年跟着师父走南闯北,搜罗了不少好东西,足上的御风环隐蔽又轻巧,看起来就像是它毫无凭依的就飞起来了一样。
到半山腰的时候,大师兄发现雪地上有凌乱的足迹,警觉地抖了抖耳朵,“有人上山?!”
看那脚印一路向狗仙祠方向去了,大狐狸很不高兴!
这时节山上积雪未消,山路陡峭湿滑极为难行,连猎户都不敢进山,居然有人对狗大仙如此虔诚?
大狐狸跳脚,“我要去看看是谁,今天就偷他们家的鸡,把他们家的鸡都偷完!”
师父单鹤羽为了纠正苏栗动不动就现出原型的毛病,在山上养了许多的野狗,在护山大阵范围内,大狐狸的禁锢阵法对这些野狗都没什么用,大狐狸又不敢打师父的狗,于是总是被狗追来追去。
山下的凡人不知缘由,见这山上野狗兴旺,居然还在山腰处建了个狗仙祠,有事没事就去祭拜一番。
云丛不知道狗大仙显没显过灵,她只知道祭拜狗大仙的人家经常丢鸡。
苏栗竖着耳朵,精神抖擞地顺着脚印追了过去。
那些脚印到了狗仙祠,却一路往西去了。平整的雪地上除了凌乱的足迹,还有零星血迹。
“咦,不是祭拜狗大仙,难道是有人来咱们山上闹事?”苏栗自言自语地摇着尾巴,飞快地追了过去。
在钟鼎山上,就算大师兄实力不济,师父也瞬息可至,他们倒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跟着痕迹一路追过去,追到一处断崖。苏栗不解地舔了舔爪子,“这些人跑到咱们山上打了一架然后跳崖了么?”
“……”云丛无语地拍了拍大狐狸。
云丛想去周围查探一下,她刚倾斜了一下重心要从大师兄背上跳下来,大师兄就突然从山崖上跳下去了。
“大……”山崖下的强烈的风扑面而来,云丛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连忙用力抱紧大师兄毛茸茸的脖子。
云丛只有练气修为,还不能御剑,这么掉下去,一不小心挂了就太冤了。
不靠谱的苏栗被云丛勒的往后仰,冒冒失失地蹭到山崖上的积雪。
于是云丛一边忍受强烈的失重感,一边被碎雪劈头盖脸地砸着,在心里把大师兄这个猪队友骂了一百遍。
突然有一粒小石子砸在了云丛后脑,也说不上多疼,就是云丛感觉有点晕。而在她与大狐狸看不到的地方,一缕浮在空中的灵魂飞蛾扑火一般撞入了云丛的身体。
大师兄落在山崖下的时候,云丛滑坐在地上,双眼已成蚊香状。
苏栗在她耳边罗里吧嗦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云丛简直想一巴掌把他糊墙上。
天旋地转,云丛觉得灵识里好像忽然多了很多东西,塞的她脑袋晕头转向。
大师兄还在那儿聒噪,“师妹,我就说你应该多锻炼,才这么高你居然都会晕,将来还怎么御剑飞行!”
云丛觉得有些恍惚,看着毛茸茸、圆滚滚、皮毛油光水滑的大师兄,总觉得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仿佛置身梦里一样。
“大师兄?你还活着?”她脱口而出,激动与惊喜的情绪让她几乎忍不住扑上去,然后又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声音有些低,苏栗一时没听清楚,凑过来问:“你说什么?”
心魔?云丛有点戒备地看着苏栗,大狐狸眼睛狭长,眼尾上挑呆呆地看着她,带着股天真懵懂的妩媚,
云丛缓缓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她矛盾又疑惑地挥了挥手,“你让我安静一会儿。”
“哦,那我在周围查探一下。”大师兄看她没什么大碍,没心没肺地甩着蓬松的大尾巴跑了。
云丛一直盯着它,微微皱着眉,脑袋里在刮着一场飓风,思维都扯的七零八乱。
她看了看周围熟悉的钟鼎山山脉,又运转灵力感觉了一下自己的修为。她这是,回到二百年前了?
云丛脑袋发涨,还没想明白,苏栗已经背着一个少年跑了过来,很惊喜地说:“师妹,我找到了一个人,活的!”
“……”云丛不明白大狐狸在高兴什么,就算山上少有人迹,也不至于看见个活人就这么惊喜吧?跟集市上的凡人围观猴子一样。
这个情景依然很熟悉,她记得她和大狐狸一起救了这个少年,甚至这个少年的长相她都还记得——因为在二百年后,在她被正道修士追杀的时候,这少年救过她一命。
云丛低头,少年浑身血淋淋,气息微弱,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然而五官长的实在是好看,剑眉斜飞入鬓,长长的睫毛又黑又密,只比她记忆中稍微稚嫩一些。
一个普通人类,长相居然都赶上精于幻化的大师兄了,只是跟大师兄完全是两种风格,大师兄是不沾世事的山中精怪,这少年却是锋利无匹的出鞘利刃,哪怕此时的苍白虚弱,都带着一种刚极易折的锐利。
“救我,必有重谢!”这样重的伤势,少年居然还清醒着,抓住云丛的衣袂的手用力到爆出青筋,漆黑的瞳仁紧盯着她,仿佛要记住她的长相。
隐隐的,那眼神中带着种“如果不救,那么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狠意。
一个濒死的凡人,求人救命居然还敢存着威胁的心思,有些人也许真的是从年少时就与众不同。云丛默默与他对视了半晌,说:“送去给师父看看吧。”
少年听了这话,似乎终于放心,头一偏,晕了过去。
这边大狐狸已经十分土豪地从储物袋中拿出来了一堆丹药,兴冲冲地问:“我这里有丹药,师妹,喂他哪个?”
大狐狸有点颜控,对于容貌好的人总是格外大方。
云丛看了看大狐狸手里的高阶饲兽丸,翻了个白眼,“他只是个凡人,吃不了这些,还是送去给师父看看吧。”
大狐狸乖乖地变大体型,驮着那个少年。
云丛被混乱的记忆弄的脑子疼,爬到大师兄背上,手指轻轻顺着大师兄光滑的皮毛,心里五味陈杂。她看着一旁的山崖,土生金,那乾坤鼎应该就被师父封在这山崖内以地脉温养。
乾坤鼎,它真正的功效是逆转乾坤回到过去?
大师兄飞驰如电,很快便回到了山顶师父的居所。
“师父,我和师妹在山上救了一个人!”大狐狸冲到单鹤羽面前,一看见师父严肃的脸,条件反射地赶紧从狐狸身变成了人形,然后骑在他背上正发呆的云丛和昏迷的少年一时不防,三个人叠罗汉一样摔成了一团。
少年呻#吟了一声,吐出一口血。
跟大狐狸一起做好事真是风险太大了,弄不好救人就变成杀人了,云丛心里埋怨着——这还是属于十五岁的云丛的情绪;而当她抬头看到师父的时候,有一种更为强烈的,既委屈又酸涩情绪涌上来,让她眼圈一下子红了——这是属于二百年后云丛的情绪。
单鹤羽看着大狐狸的蠢样子,皱着眉刚想训斥,就瞧见了地上那个少年。
“咦?”单鹤羽微微皱眉,有点疑惑地看着昏迷的少年,拇指点在中指第一个指节,指头微动,推算了片刻。
“师父,你就不能等救了人再算么?”苏栗小声嘟囔着。
云丛却想起来,师父推算之后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师父跟他们说曾经有一个嫉恶如仇的修士,算出浩劫即将到来,有心除魔卫道,于是逆天行事,杀了无数个具有魔头命格的人。能预知的人毕竟太少,修士的行为不能被人理解,仙门不能容忍这样无理由的滥杀,尤其是其中还有不少名门正派的精英弟子,于是各大仙门群起而攻之。修士虽然强大,却无法面面俱到地护住弟子亲人。失去了弟子亲人之后,修士愤怒地对正道展开报复,最终等到血流成河的时候,他才发现他自己成了引发浩劫的那个魔头。
天地浩劫,万载一轮回,而这次大狐狸和云丛救下的这个少年,便是天命注定的魔头,也许会在不久的将来,引发一场浩劫。于是救还是不救,成了一个问题。
单鹤羽是个笃信命运的人,自然不会逆天行事,最后当然还是救了这少年。他跟徒弟讲这些,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徒弟随便救人,怕他们做了东郭先生。
可是年少的徒弟只觉得师父讲这样的故事完全是莫名其妙,想救就救,不想救就不救,既然已经算出未来,为什么不避开呢?
后来,这少年也真的如师父预言的那般,堕入魔道。
修仙之人对于魔道总是谈之色变,但因这少年在未来危急中对她施以援手,云丛倒对魔道没什么忌讳。何况……若二百年后师父师兄和她自己都死了,谁还在乎正道魔道如何呢?
云丛还在发呆,那边单鹤羽已经推算完,慢条斯理地坐下来,仿佛印证她记忆一般,说:“师父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虽然这少年危在旦夕,但单鹤羽并不急于施救,不紧不慢地说:“万年前,有个自负天衍之术无双的修士,算出浩劫将至……”
“师父!”云丛忽然开口打断了单鹤羽。她终于确信自己回到了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一切重来,她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单鹤羽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小女徒弟,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眶却是红的,眼泪挂在睫毛上将落未落,眼神复杂的近乎陌生。
那些记忆渐渐清晰起来,云丛心里仿佛燃起了一把火,既委屈又愤怒。单鹤羽是世上仅存的两名大乘修士之一,中鼎派虽然避居一隅,人丁稀少,但谁也不敢小瞧,可是师父去世后,那些所谓仙门正道却欺上门来。大师兄有青丘血统不假,可是数万年前只剩下传说的恩怨让人抓着不放,最后她被各方追杀,归根结底不过是欺他们势弱无依,觊觎中鼎派的宝物罢了!
如今师父仍在,云丛想将记忆中的事情一一禀明师父,引师父将那些趁火打劫的名门正派踏平!
然而她张开嘴,却骤然失语,胸口如遭锤击,喉口腥甜,猛地一口鲜血喷出。
这是天机不可泄露?所以遭到反噬?云丛有些愕然。据她所知,就算天道要惩治一个人,也不会有这样立竿见影的反噬。
身后惊慌失措的大师兄接住了她,云丛看着急急上前给自己把脉的师父,心中忽然又有了一丝明悟,师父精于天衍之术,难道真的不知未来之事?
是不知?还是天命已定,无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