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喜善站起身,低头整理长裙,脚下忽然一个踉跄,眼看就要倾侧摔倒,张原敏捷,一把搀住她,问:“怎么,心口又痛了?”
具喜善脸色发白,勉强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多谢大人。”在张原的搀扶下坐在椅子上,手按胸口,急促地喘气。
张原朝门外唤道:“穆叔,请小贞姑娘过来一下。”
具喜善忙道:“不用,不用,奴婢自己回去。”站起身待要移步时,身子摇摇晃晃。
张原赶紧让她坐下,说道:“抱歉,刚才不应该逼问你。”
具喜善嘴唇有些发紫,强笑道:“大人对奴婢——已经很关照了,若不是大人,奴婢已经——不在人世。”
说话间,哑女小贞提着宽大的裙裾,倾身翘臀,碎步赶来,一见具喜善脸白唇紫的模样,秀眉一蹙,扶着具喜善躺在临窗的竹榻上,又匆匆忙忙出门,很快提了她的青囊来,取出柳木匣,伸手解具喜善的衣襟,具喜善按住她的手,用朝鲜语低声道:“殿下,张大人知道你的身份了,是奴婢说出来的。”
这哑女动作僵滞了一下,想回头看张原一眼,雪白颀长的脖颈稍微扭了扭,却终于没有回头,继续解具喜善的短裳——
具喜善害羞道:“殿下,回房再给奴婢医治吧。”
脚步声响,张原和穆敬岩几人退出房间,并将门轻轻掩上。
具喜善舒了一口气。放开手,让这个哑女公主将她衣裳解开、褪下右袖,从右手开始扎针,开口待要说话,哑女公主瞪了她一眼,她就不敢出声了,随着银针在她身上的旋动。渐渐睡意袭来,昏睡过去……
张原到隔壁穆敬岩和王宗岳居住的房间坐了大约小半个时辰,马阔齐过来道:“张大人。那个哑女过来了。”
哑女小贞立在门外向张原鞠躬,暗淡的灯光下,白色的短裳和紫色的大裙颇为眩丽。象是一朵盛开的花。
王宗岳和穆敬岩跟着张原站起身,张原道:“王师傅、穆叔,你们不用跟着,早些休息吧。”说罢,走出门外。
穆敬岩看着那哑女碎步跟在张原身边进了张原的房间,他方才在门边听到了那舞女对张原说的话,得知金处士的这个聋哑女弟子竟是朝鲜公主,穆敬岩自是大吃一惊,但张原没对他解释什么,他当然不会主动询问。这是规矩,虽然他与张原的关系不是一般的下属与长官的关系,但穆敬岩绝不敢认为自己年长就能比张原见识高明,当初十五岁的青衿少年就斗垮了山阴讼棍姚秀才,如今张原已经二十岁。状元及第,官居六品翰林修撰,此次奉旨出使朝鲜是独当一面,张原的所作所为自是深思熟虑的,他只须保护好张原就行——
张原进到自己房间,见竹榻上的具喜善沉沉睡着。脸色不似先前那么苍白,紫红的唇也淡了一些,衣裳已系好,没有裸露,问道:“具姑娘没什么大碍吧?”转过身来,却见那白裳紫裙的少女小贞拜倒在地,赶忙去搀道:“你有何为难之事?”
少女小贞被张原搀扶着,有些羞涩,赶紧站起身,朝书案指了指。
隔着一层衣物,张原能感觉到小贞双肩的肌肤柔滑异常,轻轻放手,走到书案边,见一张尺幅高丽纸上写满了虞世南体小楷,正是自述来历,与具喜善说的一般无二,生于万历三十年,五岁时被册封为贞明公主,十二岁时被贬为翁主,今年是十六岁,又解释隐瞒身份是有苦衷,请张原谅解——
张原提笔写了一行字,示意小贞过来,那少女近前一看,张原写的是:“殿下如何能随金处士隐忧山间?”
贞明公主接过张原的笔,以笔作答:“贞明曾患惊厥之疾,外人以为贞明已病逝,其实是被舅父金先生所救。”处士金世遗算起来是仁穆大妃的远房堂兄。
张原犹豫了片刻,还是提笔问道:“殿下失语之疾是何时起的?”
贞明公主接笔的手微颤,抿着唇,含泪写道:“母后受杖刑时。”
光海君把仁穆王后的父亲金悌南当作叛逆杀掉之后,又废除仁穆王后的尊号,幽禁于西宫,还命宫人杖责仁穆王后,以示羞辱,贞明公主想必是目睹母后被杖责羞辱时,惊恐过度,以致失语——
“瑟瑟”轻响,几颗泪珠滴在纸张上,将墨字洇湿漶漫,少女执着笔,怔怔如痴,眼泪不断流下。
张原叹息一声,轻轻抚了抚少女执笔的手背,取过羊毫笔,写道:“殿下莫要悲伤,殿下与仁穆王后很快就能相见了。”又加了一句:“绫阳君值得信任否?”
这失语的贞明公主郑重地鞠躬点头,写道:“绫阳君可以信任。”
仲夏夜雨,两个人在油灯下以笔交谈良久,恍惚之间张原忽然有了一种这样的感觉:他与这位朝鲜公主是在腾讯qq上打字长谈,嗯,在qq上遇到一位公主也并非没有可能对吧,他本可以口述不需笔谈,但那样好比他可以语音而对面的朝鲜公主只能靠打字,这种不对等会妨碍交流,所以张原也一直在纸上写着写着——
这样一想,张原不自禁地脸露微笑,八股、科举、交友、婚恋、为官、出使,他简直都忘了自己还有四百年后的灵魂融入,他已成了彻头彻尾的晚明士人,很多往事前尘都已淡忘,整日就想着做拯救末世的超人,世人皆醉我独醒,很辛苦啊!
十六岁的贞明公主含羞看着张原,张原的目光悠远深邃、笑意神秘含谑,似乎居心叵测又让她有些着迷,这个笃定从容又亲善的青年男子似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她此前从未有深夜与他人灯下笔谈的经历,即便是舅父金处士,她也只是听着,并不轻易以笔墨表露自己的想法,她发觉生活中绝大多数时候听着就行,所思所想是埋藏在心底的,她忘了怎么与人交流,有时她觉得自己失语并不是一种病——
张原回过神来,正对少女清澈羞涩的目光,低头看笔谈的纸,上面写着:“张天使何故发笑?”
张原写道:“我相信殿下的失语之疾会痊愈。”
贞明公主鞠躬表示感谢,见夜已深,有些局促不安,起身去给具喜善搭脉——
张原跟过去问:“具姑娘伤势如何?”
贞明公主示意没有大碍,但要静养,张原就命马阔齐和舍巴将竹榻和具喜善一并抬到小贞和具喜善住的房间去。
……
翌日上午,绫阳君李倧与柳东溟又来拜会张原和阮大铖,柳东溟道:“在下已上疏敝国大王,请求征凋平山都护府的兵马护卫上国使团赴王京,我王定会恩准,请天使在此暂候几日。”
绫阳君李倧说他已传书平山节度使李贵,李贵的一千两百名精兵健卒会在明日傍晚前赶到。
又叙谈了一会,柳东溟正准备起身告辞,却听张原道:“久闻绫阳君殿下乃奕道高手,在下想向绫阳君殿下请教。”
李倧眼睛一亮,口里谦逊道:“不敢不敢,在下棋艺低微,如何敢在天使面前献丑。”
柳东溟当然知道绫阳君李倧爱好围棋,大明使团在黄海道还要滞留几日,让李倧与张原下下棋也好,便道:“大王都曾赞叹绫阳君殿下的棋艺,殿下可以和张修撰手谈一番,好教殿下得知,张修撰有过耳不忘之能,蒙目棋天下无敌,这都是我在北京听到的关于张修撰的美谈。”
张原微笑道:“传言而已。”
李倧与张原对弈时,柳东溟因为不懂围棋,在一旁坐了一会便向张原告辞,但阮大铖一直在边上兴致勃勃观战,李倧本想与张原谈论一些事情,但看张原只专心下棋,想必阮大铖对张原之所谋并不知情,所以张原避免在阮大铖面前与他谈论除逆反正之事——
张原一向落子迅捷,这次却下得极慢,李倧落子也极为谨慎,半个多时辰棋盘上才布下疏疏三十余子,阮大铖终于不耐烦了,到馆舍的后园赏花去了。
阮大铖刚走,张原就将手中拈着的一枚黑子放回棋盒,不动声色道:“在确保能抓到奴酋使者纳兰巴克什之前,我不能把所谋之事告知使团的其他人,殿下可明白我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李倧肃然道:“张大人于敝邦之恩,正如壬辰倭乱时的杨经略。”
杨经略就是杨镐,杨镐在因率兵援朝时遭遇蔚山之败被言官弹劾罢官,但在朝鲜,杨镐声誉极隆,十年前还有朝鲜使臣在北京募求杨镐的塑像运回汉城宣武祠祭祀——
张原微笑道:“在下如何比得杨经略,现在还只是空谈而已。”
李倧之所以与金处士以及小北派、西人党暗中交好,除了不满光海君的所作所为,自然也是有其野心的,他是想当朝鲜国王,得知大明册封世子李祬的使臣即将到来,李倧很着急,一旦世子确定,以他的势力想再动摇光海君的地位就很难了,所以与金处士等人商议后,决定试探张原对朝鲜政局的态度,只是试探而已,却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但张原冒险帮助他们求的是什么,这个必须搞清楚,金银珠宝、财帛美女,张原尽可狮子大开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