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周宗师。”彭大虎说道,过得片刻,害怕史进不知道,又补充一句,“周侗周宗师。”
“周宗师……尚在城内?”史进迟疑一下,问道。
“嗯,没错,你看前方那位,便是周宗师身边的左文英左女侠。”彭大虎道,“周宗师召集我等绿林人,正要图谋一件大事。”
他或许是担心史进不愿参与,话也说得有些谨慎,望着史进的神情,道:“此事若成,九死一生,却可阻这女真大军南下,若不成,便是十死无生,兄台一会儿见了周宗师,可以考虑做与不做。”
“嗯。”史进点头道:“杀粘罕。”
他这一路北上又南折,为的便是这件事情,只是先前听钱飞说起时,抱的还是十分随意洒脱的心态,此时说起几个字,在心底已经是沉甸甸的分量了。彭大虎见他眼神和表情,便也点了点头。
这时候城内或是搜捕或是屠杀正打得热闹,一些街巷中的军队或是大户眼见无法冲出,便建了防御工事,与女真人展开巷战。更多的人则是被驱赶出住处,或是成为俘虏,或是大片大片的被凌辱、屠杀。三人一路奔行,也路过了几处正在交锋的街巷,其后在一处院落遇到小股女真敌人,便又厮杀起来。
此时动手,史进才看出来那左文英除飞镖外使的是柳叶双刀。女子之身力量上或许不及男子,但她的刀法凌厉狠辣迅猛,骤然遇敌之时直扑人群,刀锋便在人群之中带出飞洒的血线来,每一刀必取人喉间、小腹、胯下、腿上要害,这些地方大都柔软,要么直接致命,要么使人失去动作能力,要么便是大量的放血,而她与人一触即分,以最小的力量求取最大战果,委实是最适合战场的打法。
至于那彭大虎,虽然武艺比左文英稍微差些,但力道刚猛,身体素质内力修为也称得上扎实。他的功夫大概是在手上,刀法并不高明,但修为到了以后,斩杀几个小兵,仍旧称得上干净利落。而史进在城墙上已经战斗一天,已然明白以最简单的动作求取最大杀伤的道理,以沉稳却简洁的枪法刺死几人之后,便引来了左文英赞许的目光。
不久之后,天色渐黑,原本繁华的城市此时亮起的,便只有一片片映上夜空的火光,黑色的烟柱在夜的背景下也能够清晰地看到。各种厮杀、哭喊的声音在城市里更为清楚了。穿过一条大街,他们也看到了女真人将附近的俘虏一拨拨往外赶的情形,再过去一段,进入城市侧面一个破落荒芜的庭院后,史进才终于见到了聚集在此地的绿林人。
各种刀剑枪戟,不同的打扮与声音,大多身上带着鲜血的武人,都是因为周侗的名声聚集过来的。这处庭院外面有竹林,内里大概是四五个院子,最中央的一个有假山和池塘,池塘由于好久没人打理,已然干涸了,史进进去时计算一下,聚集在这里的,大概是上百名的绿林武者,少数重伤半数轻伤的,应该大都参与了白天的守城战。
没有火光,人说话的声音也不高,只偶尔在黑暗沉闷的院子里响起疼痛的呻吟。在正厅前方为一名断腿之人包扎的头发斑白的老人,便是传说中的“铁臂膀”周侗。
院子外头,还陆续有人朝这边摸过来。或精疲力竭,或背着伤者进来。几名精神尚好的武者在人群里发放干粮和水。
绿林说大是大,说小也小,尤其在经过了这样的战斗后,随便两个人碰头,大概都能低声的聊上一会儿了。若以史进从前的性子,怕是早与周围人打成一片,但梁山破后,他的心态改变很大,找了个地方坐下,啃干粮喝水恢复体力,便不再多说,只是目光偶尔往往人群里忙碌的那位老人。作为林冲的师父,闻名天下的侠客,此时能看出来的,其实也没有太多额外的东西。
夜渐深时,城市里的躁动仍旧未停,某一刻,有人扶着伤员过去时,史进的眉间却微微动了动,他一路跟过去,待到那人将伤员放在墙角,史进才辨认出来,那名腿上受伤,半身染血的男子便是钱飞。史进走过去,拿着伤药替他包扎:“钱兄弟。”
“史、史兄弟。”钱飞辨认出眼前人,陡然揪住他的胳膊,“你去了哪里……哦,你过来了……陈兄弟呢?”
他们几人一路北上,进忻州城时,便只剩下史进、钱飞与陈秀青了,将史进、陈秀青安排在民夫队伍里以后,钱飞便去打听周侗的下落,却想不到此时才再度见面。
史进跟钱飞说了陈秀青已死的事情,钱飞闭上眼睛,睁开时悲沧地吸了一口气。他其实也是在打听到周侗的消息后想要过去告知史进与陈秀青,只是抵达那边时,城墙已经破了,他一路辗转奔逃,受伤后才被人救回来。
两人正如此说着,周侗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各位绿林的、道上的兄弟,老夫周侗,今日能与诸位并肩作战,是老夫一生最大的荣幸。战况如何,诸位今日都有经历,不多说了,女真人如若南下,必使武朝千万同胞生灵涂炭。老夫的想法很简单,我们便在忻州城,刺杀粘罕,为武朝黎民,尽一份力。”
“此行无论成败,说十死无生都不为过,但今日在城上,女真人的凶悍大伙都已见到。我辈武人讲的是匹夫一怒血溅十步,老夫已年届八十,活够了,愿将此老朽之身寄托于这等渺茫之事上,但诸位家中或有妻儿,或有父母的,今日能在城墙上与女真人一搏,于道义已无亏损。如今城门虽被女真人占去,但以诸位本领,若要逃出城去,仍有机会……老夫想说的是……”
周侗在江湖上有偌大的名声,口才却未必算得极好,此时斟酌一下:“老夫想说的是,今夜子时,各位之中,受重伤的,老夫要安排诸位离开。刺杀粘罕,诸位……”
他正说到这里,人群中便有人开口:“周老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众人看过去时,却是一名鹤发长髯的持剑道士,这人年纪也已老了,只是身上血迹斑斑,显然也在大战中杀了不少人,他的名字叫仇鹤年,同是江湖上有名的宿老。
只听他开口说道:“今日有想留下的人,自然与我等一道行刺粘罕,若有不愿留下的,也算不得是贪生怕死了。只是女真人如此凶悍,他们挥军南下之后,你我家中妻儿父母,又岂有能得善终的,此时听听这忻州城的声音,异日便是我等家中的妻儿惨叫。我仇鹤年留下,与你同行。”
周侗拱了拱手。
众人想及城墙上见到的女真人,便陆续有人出来:“我与周英雄同去。”
“我去杀粘罕……”
“还有我。”
“我虽然受伤,却还能战,我绝不走……”
“能与周英雄同行此大事,就算死了,也不枉此生了!”
人声响起来,周侗便将双手压了压:“老夫明白了,只是我等之中,尚有重伤的兄弟,他们已经流够了血,老夫是一定要安排他们离开的。诸位之中若有原做此事的,便来与老夫说,若是没有,便由老夫来挑人了,还希望被挑到的勿要辞此重责。”
周侗说完此事,转身与旁人商量,人群之中说话声热烈起来,提到刺杀粘罕,热血沸腾,许多人也能够明白其中的意义。不过,过得片刻,史进也见到有些人在黑暗中沉默而安静地离开的身影。对于这样的事情,若是要瞒过周侗,肯定是不可能的,但自始至终,老人也没有对此说什么,也没有安排人对此作出阻拦。
有人过来统计了重伤者的数量,周侗行走在院落间,与一个一个的人低声说话,大概是在安排护送伤员离开的人。老人走到史进这边时,询问了他的姓名、所学,然后拱了拱手又走开了。史进的武艺比之周侗身边的福禄、左文英并不逊色,老人只是看看他的身架,听听他的呼吸大概便能确定他是高手,而他安排离开的大抵都是年轻的、武艺低的,自然不会讲史进排进名单里。
临近午夜时,有十多人被集合起来,要护送另外十多名重伤的武者离开,有些武者表示绝不愿意就此离去,但一时间也没办法婆婆妈妈了,一支女真的队伍已经扫荡到了这边,火光蔓延。众人都在混乱之中往两个方向离去。
待转移到另一处已经遭受过兵祸的藏匿地点时,时间已是凌晨。受重伤的钱飞已经被护送着离开,而聚集到周侗这边的,大概是七十余人,这便是接下来要行刺粘罕的所有力量了。
发生在忻州城的这些事情,在许多年后,被人说得慷慨激昂,但身处其间,是没有这样的感情的。厮杀一天的伤痛、疲累席卷上来,纵然说得热血,也不过是彼此间故意的打气,留在这里,行刺会不会有希望,行刺之后会怎样,一切都显得如此渺茫,唯有死亡二字,在这里变得真实。
黑暗里,城市里的杀声未曾断过,史进坐在这处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闭目养神,夜色稍微安静一点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看见老人朝这边走过来了。他有些意外地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老人便也朝他拱了拱手,往一边一根倒塌了的木柱子上指了指,示意史进坐下。
“钱飞先前与我说,有一位武艺高强的侠士,是老夫弟子的手足兄弟。我看到你时,还没想到,后来他与我说了说,我才想起,看你的身架,是精通棍法。你是王进王教头的弟子,‘九纹龙’史进吧?”周侗看着他笑了笑,然后坐下,“你是林冲的兄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