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宾馆人来人往,整个一是非之地。田文建不愿在此久留,与任然和沈杨寒暄了一会后,便乘黎志强的车离开了市区。
纽约下大雪,龙江飘起了小雪,看着车窗外万家灯火,黎志强陷入了沉思。在他看来,进入官场就意味着踏上没有回头的路,只能义无反顾地走,寻求政治上的进步。出人头地,是所有官场人梦寐以求的目标。
而身边这位年轻人,不但有着极其强硬的背景,而且还有着比任何人都高的。有年龄优势,有较高的学历,更别说还有着连他这个开发区管委会主任都自愧不如的能力,只要不犯原则姓错误,只要再稍动一下脑筋,完成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虽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可就这么放弃,黎志强却感觉是那么地惋惜。
“小田,肚子饿了没有?好长时间没和你喝酒了,要不找个地方坐一坐,咱哥儿俩今晚来个煮酒论英雄?”
田文建回头看了他一眼,扶着方向盘笑问道:“何谓英雄?”
黎志强一愣,随即文绉绉地说道:“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曹艹说的英雄并不是英雄,而是枭雄。”
“那以你之见何谓英雄?”
“我还是比较喜欢范仲淹,他在《岳阳楼记》中说得好啊。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英雄一定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
田文建顿了顿,再次瞥了一眼黎志强,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准确地说,英雄是那些天下为公的人。如果以天下为公作为英雄的标准,你黎大主任算一个。”
正琢磨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没想到绕来绕去却绕到自己头上来了,黎志强暗叹了一口气,摇头苦笑道:“都快退居二线的人了,还英雄呢。”
“老黎,你可不能妄自菲薄。南安的事咱就不说了,就说前段时间的蓝天工业园征地拆迁吧。刘书记是蓝天工程领导小组组长,可是拆迁居民就没在开发区见过他,你和老任每天早上六点钟就从家里出发,比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到得还早,几乎每天都要到拆迁现场走几趟,每天必听一次汇报,哪有急难问题就赶到哪里了解情况,及时解决。”
黎志强点上了根香烟,不无伤感地叹道:“百姓太好,也太难,他们对拆迁有看法,想不通,我非常理解。我们付出的只是一点辛苦,可是被拆迁的居民都受到了很大的损失,我们苦点累点又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
田文建拍了拍方向盘,异常凝重地说道:“要不是你和老任到老百姓家做思想工作,说不定早就闹到省里甚至进京了。正因为你们工作做得细,收到了说服一家人带动一大片的效果,才没闹出点什么事儿来。”
同样是拆迁,尽管征地规模比马定文的“桂花工程”大,给老百姓的补偿比“桂花工程”少,时间比“桂花工程”短,但在开发区管委会的努力下,硬是没因拆迁而出现一例上访事件。
可圆满完成任务那是应该的,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又有谁知道?不过这些对黎志强来说还真没什么,可以说他已经习惯了。上面现在正提倡干部年轻化,像他这样从村支书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的人,根本没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能在退休前混个副厅级巡视员已经很不错了。
也正因为如此,不想看到田文建跟自己一样的黎志强,突然说道:“小田,我知道你厌恶权术。但对于一个从政的人来说,却不能回避权术。因为权术就是官场上的兵法,是战胜邪恶的谋略和手段。跟将军不能不懂兵法、商人不能不懂经营是一样的道理。
我们不能一谈权术就讳莫如深,甚至将权术与邪恶等同起来。其实,权术作为一种手段,本身无所谓邪与正,关键在于谁来使用它、对谁使用它、怎么使用它、用以惩治邪恶,它就是正义的利剑,用以捣毁正义,它就是邪恶的凶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田文建哪能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事实上无论自己父母,还是小娜的父母,都不希望自己放弃,都希望他能出人头地,能在官场上干出一番事业来。
可当官有那么简单吗?不随波逐流能当得下去吗?
廉政教育大会讲、小会讲,年年讲、月月讲,可教育只能影响人们的选择,却不能决定人们的选择。如果跑官、要官、买官能得手,那就会有人去跑、去要、去买;如果讲假话、搞政绩工程可以得到提拔重用,那就会有人去做;如果一把手说了算,就会有人在一把手面前卑躬屈膝、溜须拍马以取得一把手的信任和提拔。
人的确能改变环境,但更多的却是环境改变人。田文建可不想自己也变成那样,便淡淡地说道:“老黎,我明白你的意思,更能体会到你的良苦用心。可现实是残酷的,就算继续走下去,我想我也没什么前途。”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他们不可能永远都坐在那个位置上。你还年轻,你可以等。就算等不下去了,你还可以换个地方从头开始。”
见田文建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黎志强急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急切地说道:“小田,安记者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跟他关系那么好,调走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就算没他那层关系,就你那在国家部委任职的姐夫,也能想办法给你谋个好出路。”
田文建轻叹了一口气,一脸苦笑着说道:“这不是走不走的问题,而是干不干的问题。老黎,我跟你不一样,我并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之前的所作所为,只是良心发现而已,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忧国忧民。”
“良心发现?我告诉你什么叫良心!”
黎志强狠狠地掐灭了烟头,声色俱厉地说道:“官场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不上别人就会上,上去一个碌碌无为的也罢,万一上去一个不惜出卖人格,就知道玩弄权术的人,那不知道会有多少老百姓跟着遭殃。在我看来你努把力,争一争就是最大的良心。”
“其实王政委走前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也许你们是对的。不过这弯子不好转,还是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吧。”
说话间,轿车便缓缓的停在造船厂办公楼前。院里停着几辆小车和一辆客车,四楼办公室更是灯火通明。田文建意识到他们都在等自己,连忙招呼值班人员过来帮着提行李,把黎志强打发走后便小跑着上了四楼。
“田总,一路上还顺利吧?”
刚走进楼道,前315厂三产办副主任、现蓝天集团市场部副部长吴袁则便迎了上来。田文建握了握他的手,一边往会议室走前,一边点头笑道:“还好,就是在东京碰上流量管制,耽误了会时间。”
“大家都等着您呢,乐老书记、陆老厂长、尹老书记也在。对了,集团公司副总经理、市场总监王总也来了。”
椭圆形会议桌边围坐着二十来人,除了315厂和造船厂的几个老相识外,其他都是年轻的生面孔。中间那位o田文建还是认识的,跟乐老书记等人打了下招呼后,便迎了上去笑容满面的说道:“王总,这么晚了还让您这位集团公司领导跑一趟,真不好意识啊。”
眼前这位不但是船舶制造公司总经理,还是开发区工委副书记兼蓝天控股集团有限公司董事。王筱俞不敢怠慢,连忙紧握着田文建的双手,呵呵笑道:“田总,您大老远的回来就投入工作,我们能不来吗?来……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市场部的小李,这位是小刘……”
人太多,被时差搞得头晕脑胀的田文建,一时半会儿真记不过来。跟众人一一握手后,便大大咧咧的做到会议桌中央,一边环视着众人,一边异常严肃地说道:“各位前辈,各位同事,我们采购的第一艘废轮三天后就起航。价值几千万啊!可不能因为准备工作不充分,导致废轮入不了关,或在拆解上浪费时间。”
见田文建紧盯着自己,乐老书记干咳了两声,不无得意地笑道:“拆船资质已经拿下来了,也通过了拆船协会的核定,被指定为第一批可享受进口环节税先征后补优惠政策的拆船企业。”
“老书记,会费是怎么解决的?”
“好话说净,可人家就是不允许赊欠。万不得已之下,我们只能向钢结构公司求援。陆老板很给面子,二话不说就给咱们垫付了。”
乐老书记刚刚说完,王o便似笑非笑地说道:“田总,这笔钱我看你们也不用还了,到时候给他们点废钢板就行。”
“亲兄弟明算账,那也得按照市场价算。”
田大书记微微的点了下头,接着说道:“手续这块没问题,那我就放心了。不过海关和商检那头还得麻烦集团总部的同志们,你们这方面有经验,办起来事半功倍。”
蓝药使用的都是进口原料,为了把刚生产出来的仿制药返销国外,胡eo正忙着跑自营进出口权。既然是蓝天控股集团的分公司,田文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便顺水推舟的把这些活儿扔了过去。
“集团总部正组建进出口部,这项工作交给他们就行。”
王o飞快地记录了下来,随即放下纸笔,继续说道:“田总,为了节约运营成本,我建议下一艘进口废轮的相关手续,也交给他们来负责。”
“没问题,只要比市外贸公司便宜就行。”
田文建笑了笑,掏出盒万宝路,给众人散了一圈,自己也点上一根,吞云吐雾地接着说道:“今天是十二月三号,废轮三天后,也就是十二月六号出发,航行时间大概需要37天,这就意味着我们还有40天的时间进行准备。
船一靠岸就必须拆解,一天都不能等,而且必须在一个月内拆完和卖完。信用社正给咱算着利息呢,时间不等人啊!码头设备、吊装设备、环保设施、钢板堆场……各项准备工作可以说是千头万绪,又正好赶上了春节。
现在是发挥集体智慧的时候了,大家都议一议,怎么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
“入关手续的办理,以及废旧设备和废旧钢板的销售就交给我们了。别得不敢多说,但在二月中旬前回笼80的资金还是没问题的。”
见王o夸下了海口,田文建便紧盯着他的双眼,异常严肃地提醒道:“王总,这关系到下一艘废轮的采购,如果到时候你们卖不出钱,那将会直接影响到船厂明年的拆解吨位。”
王o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信誓旦旦地说道:“这一点您尽管放心,市场部那么多人不是吃干饭的。万一到时候资金没回笼,那集团公司就算砸锅卖铁,也会给您垫付上下一艘废轮的采购款。”
想到那点钢板钢结构公司和机械公司就能内部消化,他们的任务说白了就算给拆下来的船用设备找销路,田文建微微的点了下头,沉思了片刻后,淡淡地说道:“那好,销售这一块也麻烦你们了。我还是那句话,亲兄弟明算账,销售价必须按照市场价来。当然,我们也不会让集团公司白干,结算时可以留出销售款的2,作为集团公司市场部的业务费。”
废旧钢板和船用设备并不难销售,但销售过程却很麻烦。一是要组建专门的销售部门,会增加额外的运营成本;二来想现款现货很难,而船厂的资金都是来自于信用社贷款,实在拖不起一丁点的时间。
想到这些,陆老厂长回头看了乐老书记一眼,见他没有不同意见,便微笑着说道:“集团公司包办手续,包销售,那我们的任务就是拆了。拆解这一块现在就三个问题,一是航道需要清淤,否则一万多轻吨的油轮靠不了码头;二是船台需要紧急改造,最好能让钢结构公司参与进来,搞一个简易的滑道;三就是环保,我们这边需要准备,危险废物处置中心那边也需要准备。”
“人员也很重要,技校昨天才开课,虽说技术要求不是很高,但培训四十天就上岗,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啊。”尹老书记抬起头来,一脸忧心忡忡地表情。
万事开头难,摸到哪痒到哪儿,到处都是问题。田文建轻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道:“时间这么紧,想按部就班的来肯定来不及。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做一些准备,比如建议吴校长在正常授课之外,找两艘稍大点的货轮,带学员们上去看一看,一是熟悉下环境,二来还可以加强下安全生产方面的培训。”
“的确有这个必要,我看行!”
乐老书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地说道:“船去三航公司借,他们那有两艘。另外培训还是以实习为主,最好让他们去钢结构公司干半个月。”
老爷子们年纪都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寒冬腊月的,真要是出点问题该怎么向他们的子女交待啊?想到这些,田文建立即回过头来,紧盯着王o的双眼,说道:“王总,船厂需要四名中层干部和二十名班组长,不知道人力资源部能不能在两天内给我配齐。另外,现在财务人员都是区财政局的干部,这一块也需要集团公司接管。”
蓝天集团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干部。315厂分流出来的800多名干部还没安置完,王o自然不会拒绝这个好意,便毫不犹豫地笑道:“回去后我就通知人力资源部,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造船厂原来的干部职工不是去了钢结构公司,就是去了机械公司。田文建这么一搞,就等于给造船厂来了个大换血。
物是人非,乐老书记等人的心情很沉重,可他们又说不出什么来。毕竟老伙计们是蓝天集团的正式员工,而技校培训的那一千多名小伙子,只是开发区劳动局劳务派遣公司的临时工。两者间的工资和福利待遇有着天壤之别,真要是让他们都回来,那管理上将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难题。
更何况钢结构公司和机械公司的效益那么好,想让他们放弃高薪,再回到寒风刺骨的江边干,这个思想工作还真不是一般的难做。
“……航道清淤并不是我们一家的事,明天我跟任书记和黎主任通个气,请他们以市区两级政斧的名义跟长江航道管理局谈谈,看他们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毕竟他们要经费有经费,要设备有设备,而且这还是他们分内的工作。”
田文建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船台改造就按陆厂长的提议,请钢结构公司参与进来。费用这一块先记着,到时候用船用钢板抵扣就是了;环保就交给开发区环保局,咱们将来可是区里的环保经费缴纳大户,他们理应为咱们服务。”
“那我们要不要分一下工?”乐老书记沉思了片刻,忍不住地问了句。
“老书记,集团公司的援兵马上就到,具体工作还是让年轻人负责吧。不过我们可以效仿空军医院组建一个顾问组,由您老担任组长,陆厂长、尹副书记和吴总工担任副组长,把他们扶上马,送一程。”
乐老书记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之后,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可以当顾问,但老吴不行。小田,这拆船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要么不出问题,要出可就是大问题啊!”
正如老书记所说,船厂现在还离不开远在纽约的吴总工,田文建猛地反应了过来,连忙说道:“您老提醒的对,那就再成立一个技术部,由吴老亲自挂帅。等这艘拆完,陶工他们也就能挑大梁了。”
采购和销售都交给了集团公司,造船厂就剩技术活了。让陶工挑大梁,说白了就是把陶工当成了下一任厂长。乐老书记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一边环视着对面的集团公司钦差大臣,一边意味深长地说道:“小陶的技术不错,作风也很过硬,应该好好培养。”
田文建的身份特殊,让他兼任船舶制造有限公司总经理,只是赵老板和常老板的权宜之计。作为一个正处级地方干部,根本不可能在船厂久留。王eo哪能不明白这是老前辈们最后的要求,便微笑着说道:“老书记,隔行如隔山,船厂想发展,没有吴工和陶工这样的人才可不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