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嬴自西郊行宫回到咸阳宫,方一进宫门,就接到了旨意:“大王宣大公主立刻到承明殿。”
那一刻,孟嬴已经心如止水,听到这话,平静地走到承明殿外,跪下道:“儿臣奉诏,参见父王。”
殿内没有声音。
孟嬴静静地跪着。
殿内依旧寂静无声。
孟嬴跪在殿外,秦王驷在殿内,若无其事地翻阅着各地送来的奏报竹简,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传召女儿的事情。
计时的铜壶滴漏一滴一滴,声音在殿中回响。
承明殿外,孟嬴静静地跪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晷的指针慢慢地偏转,孟嬴的影子慢慢地变短。
日已当空,孟嬴额头已经显出汗珠,仍咬牙坚持着,她的脸色变得通红,身体也不禁摇晃了一下,但又马上直起了脊背。
承明殿内,秦王驷扔下竹简,对外说道:“进来。”
孟嬴想要站起来,却一下子坐倒在地。侍女青青上前要扶她,她推开青青,自己站起来,走进殿中。
秦王驷端坐在上,表情严肃,孟嬴走进去,无声跪下。
秦王驷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你可想通了?”
孟嬴伏地,镇定地说:“儿臣想通了。”
秦王驷站起来,身形有着无形的威压:“你想通了什么?”
孟嬴抬头,看着她的父亲、她的君王:“我身为秦国的大公主,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坐享其成,岂能心安? 若是国家需要,当联姻他国,自然义无反顾。”
秦王驷忽然笑了起来,他一步步走到孟嬴面前,孟嬴看着他的黑舄慢慢地一步步迈近,停下。听着他的声音自上面传来下,在空落落的殿中回荡着: “寡人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才十三岁,当时想的跟你一样。既然我身为嬴氏子孙,就算再害怕,但是上战场仍然是义无反顾的事情。”他一掀衣裾,跪坐在孟嬴面前,伏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可是真正上了战场以后,才知道我当初的那一点反复犹豫的心情是多么可笑。”
孟嬴抬头,诧异地看着秦王驷,不明白他的意思。
秦王驷拍了拍自己的身边,道:“你坐过来。”
孟嬴有些诧异,但终究还是听话地走向秦王驷,重新坐下。
秦王驷扶着自己的膝头,闭目半晌,才睁开道:“等你真正到了战场上的时候。要面对的难堪、痛苦、害怕、绝望、恐惧,远远出你今天以为自己能够承载的想象。做决断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就算你已经决定面对,但是困难仍然远远出你所能承受的范围。”
孟嬴咬了咬下唇:“所以父王今天让我跪在门外,是要我提前感受这种选择以后面临的难堪和痛苦吗?”
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孟嬴的脸,微微颔。
孟嬴虽然无可奈何放弃了反抗,但心中怨恨、愤怒之气却不曾平息,本是强自以恭敬顺从的姿态保持着对秦王驷的距离和抗拒。她跪在外面的时候,只觉得秦王驷对她越是无情。她越是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可是当秦王驷召她进来,对她说了这一番话之后,她忽然很想大哭。但是。她还是忍住了,抬起头对秦王驷说:“对我来说,最困难的是承受被父王抛弃的痛苦。既然真正下了决断,未来什么样的关口,我都不怕。”
秦王驷扶起孟嬴,解下自己身上的玉佩为孟嬴系上:“你是父王最值得骄傲的女儿。去了燕国以后,要想着你背后还有一个秦国,有什么事,只管派人送信回来。”
孟嬴看着秦王驷,父女亲情到此,竟是复杂难言,只说了一句:“多谢父王。”便捂着脸,跑了出去。
燕王遣使,向秦国求娶公主,秦王驷下诏,令大公主嫁于燕国。六礼俱备,工师制范开炉,铸造铜器,为公主庙见祭器之用。
如同当日芈姝出嫁一般,珍宝饰、百工织染、铜器玉器、竹简典籍等等,都热热闹闹地准备了起来。
秦王驷将这件事交与已经出了月子的王后芈姝,芈姝借此重新将宫务掌握回来,她的心情也是大好。听说芈月陪着孟嬴去了一趟西郊行宫,孟嬴便准备出嫁了,还以为是芈月劝说有功,将之前怨恨芈月的心思全部改了,甚至又叫了芈月过去,表示了一番姊妹亲情,又赠了她许多饰衣裳,以便她在公主出嫁之时得以盛装出现。
芈月看着众人欢娱,自己却有一种抽离似的荒谬之感,只觉得在这深宫之中,更是孤独。
剩下的日子,她尽量用所有的时间来陪伴孟嬴。孟嬴将一枚令符送给她:“这是出宫及前往西郊行宫的令符。你现在在宫中,身份尴尬。我特意带你去见母亲,就是希望将来有事她可以帮到你。我跟父王说过,我嫁到燕国以后会常写信来,有些带给母亲的信,就由你帮我带到西郊行宫。”
芈月默默地接过令符:“我知道,你这是为了帮我。其实书信根本不需要我来送,对吗?”
孟嬴笑了:“宫里待久了很闷的,这样你可以多些机会出宫去玩玩。你拿着这枚令符,早上出宫,在咸阳城玩一整天也没关系,只要晚上前能到西郊行宫便是,到时候就说母亲留你住一夜,父王也不会怪罪的。而且,我出嫁之后,母亲那边就更没有多少人去看望了,你就代我去多看望她几回也好。”
芈月接过令符收好,忽然间抱住孟嬴:“孟嬴,你真的就这么嫁到燕国去吗? 你会不会不甘心,会不会怨恨?”
孟嬴苦笑:“同样是为了国家,远则列祖列宗,近则父王、王叔,将来还有我的兄弟们,要么征战沙场,要么为国筹谋。父王当年比我现在还要小,就已经担负起家国重任。我是他的长女,理应为他分忧解劳,做弟妹们的表率。小儿女情绪。偶一为之,是天性使然,若是没完没了,就不配做嬴氏子孙了。不就是嫁到燕国去吗? 想开了。也就没有什么了。”
芈月苦笑:“是啊,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关。不管命运如何改变,甚至所有的努力挣扎最终一一破灭,人还是照样能适应环境活下去。”
孟嬴出嫁,要辞殿。要告庙,这些场合,芈姝能去,她去不了,她只能站在城头,远远地目送孟嬴离去。
孟嬴走过宫门,驻足回望。
宫阙万重间,宫墙上有一个小小身影,她知道那是谁。
两人四目相交,孟嬴眼角两滴泪水落下。
秦宫宫门外。孟嬴上了马车,车队向着与落日相反的方向而行。
秦宫宫墙上,芈月看着孟嬴的马车远去,伏在墙头痛哭。
孟嬴曾经犹如她的影子和她的梦想,她一直认为能在仍有父亲庇佑的孟嬴身上看到幸福,弥补自己的遗憾,没想到孟嬴却落得这样的结果,这令她连最后一丝童年的幻想也就此破灭。
这么多年,她一直想着,如果她的父亲楚威王还活着。一定不会让她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罪。她是真心羡慕孟嬴,有父王,有人保护。有人宠爱,可如今连孟嬴也要受这样的苦……原来每个受父王宠爱的小公主,都只是人世间的幻觉,原来就算曾存在过,最终也会消失……
秦王驷站在墙头,看着孟嬴的马车消失在天际。
他孤独地站了很久。终于,转身,落寞地走回来时路。
缪监近前两步,秦王驷摆手,缪监会意,只远远地跟着,看秦王驷一人慢慢地走着,似还沉浸于心事中。
这时候一阵低低的哭声传来。秦王驷惊诧地转头,他看到了芈月,那一刻她的背影让他有些恍惚:“孟嬴?”
芈月回过头,秦王驷看清了她的脸:“是你?”
芈月用力擦去眼泪,哽咽着行礼:“大王。”
秦王驷看到了她的眼泪、她的悲伤。公主离宫,大家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宫中许多女人,在他面前装出对公主的惋惜和不舍来,可是她们的眼睛里头没有真诚,而此刻这个躲在这里偷偷哭泣的女人,却是真心的。
秦王驷哑声问道:“你在哭什么?”
芈月强抑着哭声,抹了把眼泪:“没什么。”
秦王驷道:“你是在为孟嬴而哭吗?”
芈月扭过头去:“不是。”
秦王驷走近,抬起她的脸,看着她脸上妆容糊成一团,摇摇头:“真丑。”
芈月只觉得一阵难堪,她知道自己此时很丑,可是他明知道她在哭泣,明知道她此时很丑,为什么还要这样硬将她的脸托起来,再嫌弃这张脸呢?
芈月忍不住扭头,哽咽着:“妾身知道自己此时很丑。大王,你不要看,让妾身走吧。”
秦王驷的手放开了,芈月连忙自袖中取了帕子来拭泪。
秦王驷摇摇头:“越擦越难看,不必擦了。”
芈月站起来,敛袖一礼,就要退开。
秦王驷却道:“寡人还没有让你走呢。”
芈月只得站住。
秦王驷向前慢慢地走去。
芈月一时不知所措,站着没动。
缪监急忙上前,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快跟上去。”
芈月哭得浑浑噩噩,只依着本能跟上去。
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走着。他一步迈开,便是她两步大,就算慢慢地走着,芈月也依旧要紧张地跟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大半座宫城都绕过了,芈月只觉得双腿沉重,险些走不动了,然而前面的秦王驷却仍然如前行走,甚至还有些越走越快的趋势,而她却只能喘着粗气紧紧跟着,既不敢停下,更不敢走得慢了离远了。
很是奇怪,她所有的愤怒和悲伤,所有的失落和痛苦,却在这一步步边走边跑的同时,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此刻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秦王驷的脚步何时可以停下。
就在她觉得双腿沉重得无法拖动时,可能是她喘气声太大,抑或是秦王驷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停了下来,一转头,看到芈月扶着墙垛,喘着粗气的样子,居然微有些诧异:“你……”
话一出口,他已经想起刚才的事了———他心情不好,却又不愿意一个人待着,但又不乐意开口说话,于是就索性让这偶然遇上的小妃子跟在自己身后,他却没有想到,她的体力竟是如此不行,当下摇头:“你的体力太差了。”
芈月已经累得连和他争辩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体力差? 她的体力是高唐台诸公主诸宗女中最强的好不好? 明明是他自己完全无视男女体力的差别,明明是他自己走得完全忘记她还跟在他身后了。而且之前芈月大哭过一场,就算有些体力也哭光了好不好?
可这样的话,她却不能说,只得低下头,装聋作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