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一人一蛇。
她站在门边,死白脸上诡异地泛着红。
在距离房门大约二丈远的香几上,摆放着一个青花瓷盆,盆子里本来养着红水莲,此刻却多了一条两指粗,二尺长的小黑蛇。
黑蛇身子蜿蜒在莲花茎上,三角蛇头立地甚直,直直望向窗外。蛇身上的鳞片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许是因为红水莲的关系,黑蛇整条身躯都透着一股莫名的红……
就这么,阿赋站在门边,尴尬望着小黑蛇的背影,已经许久了。
终于,她还是打破这诡异的气氛,怪嗔说道:“蛇兄何必……何必如此介意……在此之前你不也…不也是一直用信子舔我的么……”
小黑蛇身子一定,却仍旧默不吭声。
说实在,阿赋当真没有想到,她不过报复性地舔了一下他,结果这厮居然傻愣在那儿半天,话也不说,动也不动,弄得她内心一番郁结。
话说,就是繁奇这厮能通人语,可长久以来她都将其视作动物的呀,再不凡也是一类会说话的动物。如若不然她会任凭这厮长久爬行在她身上,用那冰凉的蛇身子扭来扭去的?
今日被她这么一舔,这下倒好,居然生起了闷气,愣是叫她有种轻薄良家蛇男的罪恶感。
见他仍旧没有反应,阿赋又慌忙解释道:“那,那你不是说…曾经驰骋莲花池…坐拥无数仙女嘛…如今这般纯情当真是叫我有些……”
话到后面她已经无法再厚着脸皮说下去,这厮单是纯情倒还好,如今却是在介意啊……
又是一番无言之际,门外有弟子喊话,说是有几人组团要去通天街购灵草,顺便问问她可有需要帮忙置买的。
她想着并无所需,本想回拒,却听沉默已久蛇大王终于开了金口,只是语气有些淡泊。
“你去吧,我想静静。”
“哦……”她左右一番扫视,见没什么东西可带,便推门离开了。
……
出了房,关上门,阿赋总觉得哪里不对。当细细地品味着他那句‘我想静静’时,她这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蛇兄今儿个的态度忒反常了些,他怎么会自称‘我’了呢?犹记得他向来都是傲然睥睨自称‘本大王’的啊。
带着不解和惊讶,她跟着王铁玲、吕承颂还有其他几名弟子,踏上前往通天街的路。吕承颂和其他几个男弟子身后都背着大竹篓,竹篓放满了灵草,据说这些都是他们平日里用不上的灵草,所幸还能以物换物,用这些灵草换取一些同等价格但为己所需的灵草。
来到通天街,女弟子们较于平日显得十分雀跃,尤其是看到一些仙服配饰店的时候,眼睛出奇的亮。但平日里她们都十分节俭,玉币大多用来购存修炼所需之物,所以在修成仙骨进入门内之前,只能对心仪之物望眼欲穿了。
吕承颂他们换好灵草之后在各个仙器行之间来回询问,只求买到最便宜又不失好成分的晶石铁矿,以便强化佩剑的战力。王铁玲和阿赋,还有一些女弟子则奔走于各个药铺之间,按着低级药方购买相应的灵药。
逛完三家药铺无果,王铁玲在一家新开的药铺前停住,望着药铺门前的告示,喃喃自语:“凡是购满三十玉币以上的客官,十五等以下灵草任送一斤!”
其他女弟子纷纷凑上前,不由得兴奋道:“十五等到二十等之间的灵草可以送一斤啊!”
阿赋抬头望向药铺牌匾,此处不正是童笙磬他堂哥那家药铺——胡掌柜灵药馆吗?
王铁玲等女弟子连忙走进铺子里,铺内只有胡掌柜一人,见到蜂拥而进的女弟子,胡掌柜乐坏了,连忙招呼着。他认出阿赋,连忙朝她问好。
铺中只有胡掌柜一人,见他矮胖的身体独自来回搬着灵草,阿赋好心上前相助,胡掌柜则向女弟子们介绍着每种灵草的价格等。
就在这个忙点,童笙磬和童老三背着大篓子回来了。二人忙上前帮忙招呼,童笙磬见到阿赋的时候,喜笑颜开,忙道:“莲花姐!你怎么来了?”
而童老三看见她,却是僵了脸色,当目光落在她宽阔的袖兜上时,更是惶惶不安地退到帘布后头。
难道蛇兄那夜怎么个欺负了童老三?不然他为何只是见着自己就吓成这个样子?
此疑惑被几番忙碌抛到脑后,阿赋帮忙搬出灵草之后,便回到王铁玲身边,帮着砍价。
胡掌柜见她帮了自己的忙,碍于情面,且这些女弟子购买数量不算少,最终还是以最低的价格将灵草卖给她们。
望着老胡灵药馆日渐好起来的生意,和外门弟子急需灵草的情况,阿赋向胡掌柜讨了个事儿做,以每日到铺内帮忙,什么活儿都可以干,玉币少点没关系这些条件成功让胡掌柜录取了她。
阿赋心中高兴啊:只要在这里干活儿,今后外门弟子来购灵草,她都可以给个友情价啊。也可以打发打发平日里闲暇的时间,简直一举双得。
一行人准备买完灵草准备离开的时候,王铁玲却是直直杵在那儿不动,望着胡掌柜那处傻笑着。
弄得胡掌柜还以为自己这副丑陋模样居然有女弟子看上,愣是有些不好意思回应她热切的眼神。待阿赋等人回去拉王铁玲的时候,这才发现她的眼神却是随着胡掌柜身后的童笙磬来回转动。
童笙磬尚且不知发生何事,抱着药盒出来的时候,见一干女弟子都望着他,有些疑惑,“各位客官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王铁玲听他暖声儒雅地这么一开口,忙不迭问道,“公子!请问您的原形是?”
童笙磬愣了愣,像是没听明白。
胡掌柜忙解释道:“客官,他是凡人。”
王铁玲闻言眼神更亮了,阿赋以为她看童笙磬这眼神犹如饿虎看见了美食。
不想王铁玲一语惊人:“公子!您成婚否?”
……
杵在老胡灵药馆里的王铁玲当真是怎么也撬不走,她还以为像童笙磬这种薄情书生早前看不上莲花姐这等肥胖身段的女子,如今应是会看上王铁玲这般较小的姑娘。却不想他仍旧那副苦憋脸,面对王铁玲热切的眼神半天才憋出一句:“小生无心娶妻。”
王铁玲到底是个姑娘家,被他明显这么一拒绝只好怏怏走人。
回去的路上,女弟子忙向吕承颂他们谈话方才之事,阿赋随着王铁玲走到后头,半路却被一只小纸鹤拦下。她拆开纸鹤看,上面写着:山脚芒草林见,廷。
廷?想是游雀廷要见她,阿赋连忙收起折纸。王铁玲见此,忙问道:“廷?师叔有心上人啦?”
她面色一红,忙道:“没有!休胡说!你可知道山脚芒草林怎么走?”
王铁玲笑道:“弟子逾越了,师叔恕罪。师叔只要出了百纳宫,往山脚望去就能见到芒草林了。”
阿赋听得记下,先走一步赶去山脚。
.
草浪起伏,暮色苍茫。
她没想到自己竟和王铁玲他们在通天街渡过了大半日,当她跑到百纳宫出入口的时候,天已近黄昏了。
离山脚芒草林还有一段距离,夏末秋初的时节,芒草尾稍儿已经发白分须,一大片芒草林朝着风向一边吹,弯似女子侧头梳发的姿态。
她想着干脆戴上纸翼飞下去看看,却听身后传来脚踩草地的声音。
“师妹。”正是游雀廷,与平日有所不同,此刻他却身带佩剑。
“游师兄,你找我呀?”她笑着。
游雀廷嘴角含笑,点头。似乎过了这几日,他已经恢复了最初的心情。
只见他取下佩剑随手一抛,佩剑迅速横悬在他脚边,游雀廷伸出手,朝她一笑。
阿赋愣了愣,心中有丝异样,但她还是不敢将手递给游雀廷,直接抓住他的袖子踏上剑身。
…
游雀廷带着她御剑飞下山脚那片芒草林。
落地的时候,游雀廷收回佩剑,走在前头,阿赋跟在他身后,二人便这么穿梭在芒草林之间。
走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回头,阿赋这才疑惑问道:“游师兄?你找我何事?”
游雀廷停下脚步,转过身从袖口取出一颗阴丹,道:“仙宗让我给你送丹过来。”
她连忙接过阴丹,欣喜,“多谢师兄!”
游雀廷不语,看着她张口吃下阴丹后,这才缓缓开口,“阴丹只能修炼你体内那一部分,你的身体还得靠灵丹维持。”
阿赋闻言惊愕,“你怎么知道的?”
游雀廷浅笑,转身继续向芒草林前行,说道:“怎么说你师兄也是一代掌教,事到如今又怎会猜测不出?那日仙宗对你不陌生,我便知你们已经见过,既然仙宗见过你,那么你的原形和那条蛇他必定知道。既然仙宗知道却没有揭破,自有他的用意,我自是顺从仙宗之意。但我感觉不到,你原形是甚?”
阿赋松了口气儿,这游雀廷还是挺聪明的。
她答道:“我的原形是不见光日的……”
游雀廷点头,又问:“那么这副身躯也不是你的,而是你住在这副躯壳里?”
她答道:“是的。”
游雀廷不再问了,嘴角那丝笑意尤为明显,二人一前一后便这样游走在芒草林里。
这次游雀廷没有停下,一直走一直走。她有些纳闷,于是问道:“游师兄这是要去哪儿呢?咱们都走了好久了也没走出去。”
游雀廷直走不停,答道:“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阿赋愕然,“这样很累……”
良久后,游雀廷终于停了下来,徒手将眼前的芒草掀开后,喊她过去。
阿赋走近他身侧,随着他的视线往下望去,不由得惊讶。
人间的山河土地,城郡房屋,田园流水,形成不同形状的版图皆入眼帘。
“人间就在眼前,我初入仙门的时候也是个外门弟子,那时经常跟奚师叔一起到芒草林中修炼,他经常瞒着仙宗,违背仙门规定私下授我修炼秘诀。那些日子虽然过得胆战心惊,但如今回忆起来都是很珍贵的。”游雀廷望着人间美景,沉浸在往事里。
“奚师叔?是奚若命?”她疑惑地问。
“你知道?”游雀廷诧异,“你怎么会知道?”
她连忙道:“我当然知道了!你跟奚若命是什么关系啊?”
游雀廷片刻惊讶之后释然,“我们是同乡,那时他入仙门我在人间修道,后来我在他帮助下进入仙门,可惜资质不佳,只能当个外门弟子,我今日能坐上掌教之位,都是奚师叔当年对我的恩德相授。”
“原来如此……”
风吹草动,二人静默会儿。
游雀廷抚着芒草锋利的边缘,自语道:“师妹非凡人,却能与弟子相处融洽,又能纵养小妖在身边,着实不同。”
她闻言一惊,忙道:“我虽是鬼却不曾害人,杨兰的死真的跟我没关系!”
游雀廷诧然,“你是鬼?”
阿赋连忙捂嘴!这该死的破嘴的怎么就不打自招了呢!
游雀廷诧然望着她,少顷恢复笑意,示意她莫慌,“师妹不必惊慌,世有好人坏人自有好鬼恶鬼,师妹能突破障碍入我仙门,心中自有一片净土,我信杨兰之死与你无关。”
阿赋大喜,感激地看着他。
“不过……”片刻的失神,游雀廷的指腹被芒草划破,一滴鲜血溢出,“师妹为何选择这个时候入仙门,时不对势。”
她连忙捻起衣袖,紧紧捏住游雀廷的手指,“师兄真是不小心,都流血了。”
游雀廷一顿,本可以自行愈合的伤口,此番却不想理了,看着阿赋微蹙的眉,他带着劝说的口吻温和道:“师妹,离开仙门吧。”
阿赋一愣,疑惑,“为何?”
“仙门今非昔比,早已不是潜心修行者的好去处。”游雀廷说的淡然,轻轻抽回手指,负手在后,“我告诉你一些六界史记上没有记载的事情,你再决定是否留在仙门。”
阿赋愣愣点头,话说六界史记她一页都没翻开,倒是全被蛇兄看了去。
游雀廷侧首望向至高天际,启口道她所听。
……
很久以前,仙魔曾决战于人间,魔族节节败退最终被仙界一举歼灭,连不见天日的魔窟都让万千仙者端下。魔主命丧天帝之手,魔族子民逃窜于六界之间。
但魔障一日不除,难保永世太平。于是千百年来,仙者的职责所在:斩妖除魔,守卫世间太平。
此乃正义光明之道!
孰知,万物定律,自有物极必反的道理。
魔,无地丛生,遇仙必死。仙,日月累加,越发昌盛。
一直衍变到现世,天界的仙者,人间的仙者,越来越多。仙宗身为天界仙宗门之主,同时兼顾各大仙山,便有了轻重疏忽之失。从而导致修仙者越多,仙门的清净之气逐掺浑气。基层的弟子刻苦修炼,修得仙骨的弟子却变得不再积极。于是,修仙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求取飞升,而是区分为不同教派的修术,区分主修之术的仙者,因修术不同,心性不同,逐渐演化为仙门一大弊端。
这便是游雀廷一直不待见云碧仙子的缘故,因为他心底并不支持女弟子单修幻术和驻颜术,挑明了说女子以貌惑众,绝不属于修仙之道。
可仙宗无暇管制,加上修仙弟子众多,游雀廷又只是天汇山掌教,他能做的便是治理好自己门下的弟子,其余的他想管也管不了。
阿赋感慨万分,手里的芒草折成各种形状,好比她当下诸多疑问的心情,“这魔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仙界为何灭他全族?仙门既然不堪当年那仙宗又为何会无暇管制?这可是他亲手创办的教派啊。”
仙袍后摆拖沓在地,游雀廷抚上腰间佩剑,“仙宗门为了保护天界所剩不多的上神上仙而存在,若非那些上仙上神合力,魔族难以歼灭。仙宗这些年只为查清仙界之内是否藏匿魔族余孽,整治仙门耗时耗力,仙宗纵使想整治也非一日能成。”
听得此话,阿赋手上的芒草已经揉碎,“意思是如今的仙门,就算我能留下,也不一定能修成仙吗?”
游雀廷摇头,“倒也不是,如今很多弟子都能修得仙骨,只是飞升成仙的不多,空有仙骨,罔顾仙道,真正的仙绝非如此,我也一样。”
游雀廷扶着佩剑,眸色黯淡。
“那怎么样才能修成真正的仙?是不是只要得到仙罡玉册就可以了!”阿赋忙问。
“仙罡玉册?”游雀廷莞尔,“仙罡玉册只是仙界一个传说,无人知道是否真有此物。”
落日余晖,眼见天将入夜,余霞之中已有零星点点。
游雀廷望向天际,自言自语道:“峻陵峰六牙子擅观天象,能占卜未来,就是不知他能否算出仙界之祸。”
阿赋愕然,“师兄说的什么?仙界之祸?”
游雀廷垂眸望着她,“我只是猜测,师妹看到了么?我每日都在观察星宿,星宿上每颗陨星的位置似乎都在更变。”
阿赋摇头:“这我看不出来。”
今夜的游雀廷话多,态度转变,眸色伤感,虽然带着笑,却能看出隐藏着的落寞。
也许他是希望改变什么,却无能力为之。
“今日我拜见仙宗的时候,顺道问起奚师叔的事情,仙宗说奚师叔千年刑期已满,昨日便摆脱十八层炼狱,轮回转世了。”
“什么?”阿赋惊诧,“他转世了?”
游雀廷点头。
她心头的大石终于卸下了,奚若命已经转世轮回,她最初离开冥府的目的也达成了,可为何心底反而觉得有些落寞呢,莫不是被游雀廷的情绪给传染了……
她甩了甩头,准备着回去,游雀廷却是不急不缓,返回去的路上,忽然开口问道:“我可否拜托师妹一件事情?”
她答道:“师兄且说!只要力所能及定当竭力相助。”
游雀廷忽然停下,抓住她被风吹拂的袖子。阿赋身子一定,转过身望着他。
游雀廷道:“将来你若有机会离开仙门,帮我找找他,若找得他就带他回来。”
阿赋重重点头。
夜风忽起,游雀廷舒心一笑,带着她挥袖一晃身,阿赋已经到了百纳宫门口。
游雀廷示意她回去,转身消失在夜色里……